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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岙仔湾

信息来源: 玉环市 发布时间:2019-01-16 16:34 浏览次数:

来源:玉环市
发布时间:2019-01-16 16:34

  

  

  

    悱走近我时,脸上是笑笑的。然而她总低垂着眼睑,我想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眼睛。

  悱细细瘦瘦的样子,脚步也是轻轻的,让人觉着耳边吹过软软的风;悱身上有一股海蛎子被破开后弥散着的湿润鲜味儿,让人感觉到一片海。

  而悱更多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一尾精致的水晶鱼儿。那小小的水晶鱼儿一如它的名,通体清澈透明,纤尘不染,没有太多的蕴涵,也没有太多的悬念和隐藏,一如悱清澈湿润的年龄,因着过份的平淡,又往往不能让人轻易读到懂。

  悱这样走近蓝星岙仔湾的每一个人,也这样走近蓝星岙仔湾的每一天。悱低垂的眼睑,象一道遮掩心事的隔障,让人不能一眼看透,也不能让人一下探知深浅。

  这就是悱了!

  然而,悱脸上的笑也是易化的么?而且那化溶时的情景是不可逆的,那种不声不响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么?

  于是,每时每刻无端地令人觉着揪心。

 

  蓝星岙仔湾

  蓝星岙仔湾的蓝是水一样的明纯、清冽,又如水一样的浩荡而深湛。

  天空并不晴朗,有那么一点蓝蔚蔚的意思,然而高远以至无限。

  蓝星岙仔湾周围有好多零落兀立的岛山,如棋盘上散落着大小不同的棋子,闷声不响地黛绿着。潮水从这个那个岛的岬口浩浩而来,又泱泱而去,月升而潮涨,月落而汐退。

  蓝星岙仔湾其实只是一个小海湾。在我们悉知的海岸线上,这样的小海湾其实有很多。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颗透着莹莹蓝光的星星划过天空,落入岙仔湾,而后消隐。

  蓝星惊心动魄的记忆,就留在岙仔湾的海水中。

  蓝星岙仔湾内,所有岙汊也如星一样散布开来,大大小小的沙滩、石滩、礁滩到处都是,水是汪汪的走,浪是滔滔地涌。所有岙汊四周陡峭或不那么陡峭的岩崖,在星空之下梦缗一样沉默着,郁郁地映着暗暗的幽蓝。

  蓝是水一样的明纯、清冽、浩荡而深湛。

  我没有见过那颗蓝星,那颗蓝星闪亮在蓝星岙仔湾几代人传说的话语中。但我见过蓝水晶,见过一块小小的蓝水晶,色泽柔美得令人心醉,棱角硬利得令人心碎。

  我因而相信蓝星岙仔湾确曾拥有过一颗蓝星。

 

  夜航

  在蓝星岙仔湾,我独自拥有一间小屋。

  筠儿,悱,苏武,樱,也拥有这样一间独门的小屋,环绕着蓝星岙仔湾的观潮站,星点一样散布开来。片石履成的屋瓦,浅草淡淡地滤过一层碧蓝。门扉和窗总是敞开着,任凭雾气、海风和涛声进进出出,无遮无拦,漫漶每一个角落。

  此时,我驾着一只小船在海上驶行。依傍着蓝星岙仔湾某片石崖,有一间尚未点灯的小屋,正等着我归去。

  我驾着一只被叫作舢板的小船,一些因为沉闷而显得慵懒的风和我这时的心情格格不入,但已足够吹鼓一片褴褛的帆。

  一个人驾一只小舢板赶路,从这个岛到那个岛,或者在陆和岛之间、在岛和岛之间鱼一样地穿行,这在我们是常有的事。

  海天由碧蓝而至灰蓝而至乌黑的时候,风力随着夜幕的越加沉重,把孤舟冲浪的章回故事推向惊心的浪漫。浪涛四起,心胆俱裂地长啸着,闪出蓝荧荧的光,仿佛只在海面上欢乐的精灵排开队列举着闪乱的灯,嘻嘻哈哈并且合韵合拍地狂舞。小船在颠簸中摆晃,浪花白沫爬过侧舷或从船头飞溅而起,泼洒过来,被风成片地撕碎,似要继续撕碎未被撕碎的人。

  在海面一步一步昏暗的时分,在黑夜一步一步深沉的时分。

  潮的涌动在蓝星岙仔湾岛群的岩滩和礁石上,堆起同样粼粼闪闪的雪浪花,如黑服少妇曳地裙裾上缀满光片,闪亮闪亮的,在海天乌黑的夜晚,船头的指向目标就清晰明确了许多。

  我急匆匆地赶路,说的是我这时候的心情。领到新仪器后,原本可以在陆上住几天,我却是急着赶回来,仿佛蓝星岙仔湾有一个呼唤,正在和我对接。并且正在以半环状波纹的形式向我袭来,让我感受空前的逼仄和震颤,频率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促。

  然而,小船行进的步子沉滞而绵软。若非一杆粗壮的舵把在我的手中握着,使我感到充实,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奔迎而来的,总是海风腥咸的气味。

  好在路已不很远。

 

  观潮站

  一个伸向海湾的山岬咀头,白石平台下的岩坎陡陡地耸起,和对面岩崖向隅而立,相峙成一个崖涧。涧底下长年潮水涌动,仿佛就是蓝星岙仔湾的咽喉了,无论潮起汐落,总会发出无以伦比的奏鸣。涨潮的海水冲撞崖涧,是铿铿大锣的宏响;落潮的海水擦崖而退,是镗镗小锣的清亮。我们把它叫做“打锣涧”。

  一个很不被人记起又不容易被人遗忘的观潮站,建在依崖而立的白石平台上。

  在百多年前某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是海水闪着幽蓝的早晨或黄昏,一艘水师的三桅舰船驶进蓝星岙仔湾,在白石平台下的崖坎,封疆大臣用锋利的剑刃划下几道横杠杠,留下一名管带当守值。

  改行当守值的管带把雪亮的朴刀挂上崖壁,从此不再去碰它,每天恪尽职守地做着同样一件事,按子丑寅卯的天干计时方法,把汛期潮位写成纸上的符号。过往渔船看到山岬咀头有一个人站立成雕塑的样子了,都会拢靠过来,把塞进竹筒的一大沓毛边纸带走,交给驿埠的兵弁,上传至海道衙门,由之颁给漕运司。

  很多年来,从蓝星岙仔湾白石平台传出的信息没有中断过,仿佛那个管带一直没有死。

  我没有在方志上找到相关记载,却在那部泛黄的书卷中看到当时饷银发放的数目。

  传到我们手头的蓝星岙仔湾,已经不是很短的故事了。从各个岬口浩浩而来又泱泱而去的潮水,还连着岙仔湾之外的大洋瀚海,以及许多热门的关键词,以及更多的有形甚至无形的空间,譬如厄尔尼诺,譬如海啸,譬如赤潮,譬如极地气候,……

  用苏武的话就是:看似只和海洋水文有瓜葛,其实是上天下界天体物理一种不谋而合的约定,是检点人类行为的标杆。潮水退了,明天照样涨上来。说是每一天都在蹈袭前一天,其实每一天都只是它自己的每一天。盯紧每一天,就是我们工作的理由。

  与羊为伴的苏武,对于自身工作总有独特的理解,一嘟噜一嘟噜象是鱼嘴里吐出的水泡儿,我们称它为:苏氏理论。但苏武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那时他刚把一根草梗衔到了嘴里。风从东山顶稀稀拉拉的松树梢上升起的时候,潮水从几个岬口山门齐齐涌进湾来,松涛就呜呜嘤嘤地哼哼,海湾内泱泱地蓝着的海水就涨得盈盈的,波涛一层又一层,浪花一阵又一阵。退潮的涌浪以同样的投契走出山门,松涛依然呜呜嘤嘤地哼哼,海湾内泱泱地蓝着的海水就退得浅薄了许多.还是波涛一层又一层,浪花一阵又一阵,无论潮涨或汐落,都在不知疲倦的表盘上留下大洋脉动的痕迹,留下波涛心路的轨迹,有一种生之壮阔与广垠。

  不知道蓝星岙仔湾这个名是哪一个先叫起,把遥远的莹蓝星辰和身边的海岬蓝湾接合到一起,蹊跷、生动得无需什么道理去说明,如人的复姓,就这么延续着。

  但我总觉得,蓝星岙仔湾是安详和宁静的。

  然而每时每刻都有风。

 

  体质

  这里的冬天优柔寡断,拖拖沓沓带着许多擦拭不去的腥荤,湿湿的粘滞。海面上吹来的熙微暖风,被东山岛的那一边山脊阻拦了许多,于是,去年的叶子依然留在枝头,蒙满节次的陈迹,淤黑地绿。春天的嫩芽在拥挤之中苦苦挣扎,又陌生于风中的咸腥,颤颤地蜷曲着,怯弱得堪怜。

  到处都是陈年的残喘。

  没有严冬切断旧年,连随潮起落的浪花也是,让人觉着时间仿佛过得很缓慢。

  我觉着时间过得缓慢的时候,看见苏武拿着一串铜黄银白的钥匙,叮叮地顺着崖坎敲着走,然后蹬上一架竹梯子,顺着月光攀爬崖壁,拨那个停滞多日的老挂钟。

  挂钟悬在一块帽檐般兀出的岩石下。

  老管带当守值那些年月,肯定不会有挂钟。那个檐状岩石下的崖壁,当年挂的是朴刀。管带守值在对面崖上顶部面积如帽盔大的一块岩石锥进一枚长长的船钉,便作成了“日晷”,老兵守值因此有了记录时间的依凭。 到过蓝星岙仔湾的人,面对一个昨日故事,会对它安份的、被锈蚀成瘦骨怜怜的样子肃然起敬。

  崖壁上的挂钟是一幅曾经沧海的慵懒相,病病歪歪的只剩一圈数字的躯壳和两枚因为长期走动显然疲惫的指针,需要不时调教才有点活相。一经上足发条,就象是吃进了一副补药,精神焕发,并且看起来显得厚重和充实,于是就恪尽职守,在夜里奔走不歇,当——,当——,当——,当——,通宵激昂地响。

  这种声音,有时会让人根本忘记什么叫瞌睡。

  我总喜欢从打鼓涧传出的海潮的声音,如大海发自肺腑的喘息,无论闭着眼睛或睁着眼睛,感觉都是潮润润的,一呼一吸之间,总逃不开咸腥荤涩的气味。如观潮仪上划下的刻度,连着大洋心脉的跳荡,我便如沉入深海,海底的涛声聚拢来,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便不时被莫名的振荡惊醒,昏蒙中感觉着周身已被热湿的烦躁濡浸,海藻蕨草便在脚踝处没来由地疯长,在迅速地膨胀之后绽出了孢子。便有一种无端的焦虑,从脚尖一直噬咬到脏腑,疼痛如被扎着五脚棘鱼的尖刺,扎得很深很深,痛得也很深很深,却找不准痛点在哪里。      

  这一切,全是没有什么来由的。

  我原是这一种体质,在春天的咸涩里患气候过敏症。

 

  湾

     

  海潮的到来和退去不是海水本身自己作的了主的,无论停下,还是经过,没什么区别。

  每天看着潮水重重叠叠地涌动,心怀叵察地企图占领礁滩,据守星状散布的凌厉的崖涧,挣扎着想抓住一点什么,然而被撞碎了,白花花地溅起,喧响着四处飞散,于是我们称那水花和喧响为快乐。

  进了蓝星岙仔湾之后,浪以同样的喧响和快乐,驯顺地绕着岙仔湾的滩崖岩礁,寻寻觅觅,汩汩地淌进岩窟,已不是汹涌澎湃那一种。潮水退去后,留下一段依恋心情带不走。岩窟中的海水便如悱的目光,湿漉漉地泛着幽幽的蓝。

  然而岩窟中海水的幽蓝不是悱的目光,悱的目光没有从她低垂的眼睑透出来。

  岩窟中的海水这样清澈地幽蓝着,有几条虾虫儿一样细小的鱼,在幽蓝的清澈中惶惑不安地游来游去。

  也许悱真的如她自己后来所说,她那时在水边蹲着,是看映在水里的云,看水里的鱼象鸟儿一样在云里飞。

  但早在前一天的工单上,应该是筠儿、悱和苏武一起在打锣涧边的一个岩窟安装一只新探头。

  然而我知道她在水边蹲着,一定照见自己的影子了。

  海水如此凉冷,悱的影子在凉冷中轻轻地摇摆,笑容慢慢弯曲,飘移,留给悱无限的想象的余地。

  岩窟中的水同悱的眼光一样,当然是很浅的,原是不可以淹没人的,然而,悱被淹没了。

  悱和她水中的影子融为一体。

  融入自己影子的悱已不再有影子。

  悱用全身心去探量这世界的冷暖和深浅。来不及把结果告诉任何人。

  筠儿和苏武看到悱时,已看不到悱的影子了。

 

  苏武

  苏武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这个绰号是樱想出来的。灵感触发和简单的释义完全一致,就是他居然还养着几只山黄羊。

  看着太阳从东山岛的松树梢头露了脸,早晨的露水差不多稀薄的时候,苏武觉着该把圈门打开了,山黄羊们就一只跟着一只,从圈子走出来,小心翼翼寻着路,漫坡吃草。

  领头的一只脸上从来不带晴朗的符号,张目四顾时,尽是情绪阴暗心事重重的样子,窦娥一般总有无限的冤屈在心头。那些小的却不管天高水浅,无论云浓风轻,兴致勃勃地嚼草,兴致勃勃地撒野,无论昨日或明天,都没有它们需要关心的话题。

  苏武走回自己的木屋,吃过盐水虾煮面,就衔一根草梗在嘴里,倚着崖壁看它们追逐寻欢。

  他的羊吃草,他便衔一根草梗在嘴里。这是他翻来覆去把玩那串铜黄银白钥匙之外的另一种嗜好。

  这时樱也刚吃过盐水虾煮面,正走去值班房接班,看见嬉戏的山黄羊,就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看呀!两只小羊摞在一起哪!”

  她的声音脆得有些聒噪,有点茫然或者不能理喻的感觉,叫着叫着就站住了,张着嘴有些呆呆的样子。

  这时苏武就转脸看她,心藏诡秘地嘿嘿一阵笑,那一支草梗就在嘴角滑稽地抖动划拉一阵子。

  樱被苏武笑得莫名其妙,就翻着眼珠瞪他,然后踢起路上的石子儿,走了过来。

  这些都被筠儿看见了,就蹬蹬蹬三脚两步来到我的窗下,绘声绘色地说给我听。我觉得这事没有太多的色彩在里面。无论是说羊们的事,还是说樱和苏武。

  筠儿看我不温不冷的表情,嗔嗔地又瞪了我一眼,便伸手到衣兜里想掏寻点什么。那天,她搭了出海渔船的便脚来到蓝星岙仔湾,头上插满了灿黄的野菊,嘴里嘬着红红的山稔,衣兜里还揣着缀着贝壳的猴皮筋。——我真怕她摔我一猴皮筋。

  筠儿有个家。家在离蓝星岙仔湾不远的一个海岛上。筠儿就比别人多一些借假回家的方便。

 

  悱说

  悱在水中恬静地闭着眼,头发注入水波的漂浮,起落无心,柔曼若语。

  悱说,那一天她在看岩窟中虾虫儿一样的小鱼,想起人从一汪水里生出来,慌慌地长,然后就要经受一些潮起和潮落,等一股不知是否能够如期而至的风。如果有幸漂到更大的一汪水里,譬如说海里,就可以再从螺壳里生出来,颤颤地长,寄居蟹一样;然后再从礁石缝间或岩滩上生出来,从所有可以生出来的地方,生出来……

      我想,螃蟹是这样的,有一只螯断了,会从原来的地方长出一颗肉芽,肉芽慢慢的长大,长成一只新的螯;但已不是原先的螯了,也不能把螃蟹整个重新生出来。

  悱说,人是一点儿一点儿生出来的,每一次诞生都疼痛难耐。没有多少人能耐得住一次比一次剧烈的疼痛。

  我想,我被母亲生出来后,感觉没有再被什么生出来过。

  悱说,人总是在整个儿被生出来以前,就已经死了。

  对生的理解,我一辈子都达不到悱的高度。

  悱的话是说给每一个想得起她的人听么?

  有谁最终能从那颗蓝星里生出来呢?

  即使是那颗蓝星,就一定是人最终的最恒久的出生地么?

 

  杜鹃花

  该来的季节终究还是来了,蓝星岙仔湾四周的岛山就披上了黛绿色的蓝,就熙熙攘攘地开满了杜鹃花。 

  满山满坡杜鹃花是在一夜之间开的,一个空气粘稠得纹丝不动的夜晚,一个时钟滞重得生锈融蚀的夜晚,仿佛一个隐忍多时的预谋在一瞬间得以实现,那四周岛山的粉红、玫红和桔黄,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在湛蓝湛蓝的海风中,开得如此放纵,如此灿烂。

  蓝星岙仔湾的杜鹃有这么多的色,并且开得这么具有勾引的力量,在蓝星岙仔湾四处弥散的蓝中使人觉着心惊。

  其实这些杜鹃早就孕着苞了,对于开放,它们已隐忍多时。很多真实现象都已足够说明一个道理:拖带冬天是一种笨拙的心情。

  隐忍多时的不只是杜鹃。

  潮水退落以后,索桥下裸露的岩石散落无序地堆叠着,磷磷的有楞又有角。在石缝中蛰伏一冬的小岩蟹们爬出来,转动绿豆粒般的褐蓝色眼睛看世界,或趴在滩上晒晒太阳,或濯在崖沿戏浪,或用坚硬的螯在岩石上弹叩,发出一声声清脆而沉闷的召唤。我也是身不由己的走去,脚步晃晃悠悠,如同踩在坚硬的梦中。

  小岩蟹乖顺得出乎意料,抓在手里或卧在掌中,仍是幽蓝的安详,却安详得有些怪异,不愿令人惊醒。再去看那缀满山坡的粉红的、玫红的和桔黄的花,有点儿怕怕的,仿佛自己参与了那个隐忍多时的预谋,分明与这个早晨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

  于是快步逃过去,逃到那片岩滩之外,花树之外,把草叶上的露珠惊得四下里乱飞。而仍然能够照见的那一坡花树,依然红得放纵。那种毫无顾忌的笑意,没来由的使人瑟瑟发抖。

 

  灰狼

  那时灰狼的毛色十分鲜亮,铜黄色的,内里掺着一些油脂闪光的银灰,周身的筋肉收得很紧。

  灰狼是健壮的,奔跳时的步伐铮然有声。

  然而灰狼是安静的。

  日色将散,铜黄色的残照镀在观潮站的白石平台上,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从各自的小屋里出来,叮叮当当的碗筷碰击是一场不大和谐的奏鸣。灰狼就慢慢地靠近,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灰蓝色的眼睛溢满了驯顺,在一个以它自己和主人的朋友们默认合适的距离内,慢慢地卧下去,仰起脖子,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忙于咀嚼的人们,以能够充当一名忠实的观众而自得,等待人们咀嚼的剩余。

  灰狼习惯于等待。

  筠儿说:应该把灰狼打扮的漂亮一些,譬如让它披上一条羊皮坎肩,最是当前时尚的着装。

  苏武忿忿然,不无所指地说:现实中有很多狼,不就都是披着羊皮的么?

  筠儿说:有披着狼皮的羊吗?

  我说:那也不能排除可能性。譬如说把对于狼的恐惧情绪,从羊的身上分离出去。苏武的那些小羊不是差不多了么?

  苏武惯常在樱面前的那些诡秘样子被扫荡殆尽,一副要哭又没到哭出来的脸相。

  倒是樱显得有些气度,说:让羊披上狼皮的主意不错。不过,既然先说了狼披羊皮,还是先等着有羊皮的时候吧……

  这天傍晚,灰狼没有在残照中复演它惯常的等待。人们照样地随手把肉骨头扔在地上,没有预期的效果,却并不招致寂寞。

  樱踩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了。每走出一步,身影就往前移一步。这天的夕阳好像有些刚硬,由铜黄而棕红,长长地拖着眷念,不肯归去。

  樱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情,然而樱每次出现必会带来一些不那么震撼人心的消息。

  樱说:灰狼生了一窝小崽,三黑一白,没有灰的。真的没有灰的,一窝可爱得一点儿也不像灰狼的小崽。

 

  想念

  我愿意记住蓝星岙仔湾近海的山崖边那一间有白石台阶、被叫作观潮站的小屋,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灯光。若在灯晕下有一个面对观潮仪的刻度只有背影的人,我相信那是一个窥见过海的秘密窥见潮和汐的秘密和窥见蓝星秘密的人。

  遥远的引力会牵动潮汐起落,突变的风云也会制肘潮水的涌涨和退落,当心中突然地长出一片空白长出一种渴念的时候,如同茫茫然张开两只空空然的手掌,张着,在无人留意的静夜,说不出目的。

  这个季节的想念,意义全在自己。

  这个季节的想念,是想念本身。

  这个季节柔情似水。

  我愿意把那叫做暗恋,但仿佛又不是,我只是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在靠近海的地方或最深的夜里说给自己听。在这样的季节,我愿意不与任何人分享,暗暗地想念一些什么,比如说,想念一个同样会想念的人,或者一个自己一直没有读懂的人。

  想念是一层美丽的浪沫,纯白地掩饰着一场夜黑的陷落。有谁能预感到那一场陷落呢?夜凉时分,浪的歌声如水一样漫上窗棂,捉摸不定,而后在刻度升降之间和记录本上随意流淌。

  我知道此时无论海风恰巧把什么吹到我的掌心,我都会紧紧握住,我都会用我的梦装饰他,并且称他为我所想念的人。

  我在想念谁了?我想。

 

  辣螺

  筠儿拿手帕兜了一兜辣螺,轻手轻脚地搁在我的桌上,说:“吃吧!我刚刚煮好的盐水辣螺。”

  筠儿的脸上总是笑笑的,很阳光很阳光的样子。

  筠儿看人时,会直直地盯着人看,两眼清澈有莹莹的蓝,不象悱的样子,并且也不顾旁人盯眼看她。

  筠儿说话的时候,是用眼睛和嘴巴一起说的。

  在我抓岩蟹的那个时间,筠儿在另外一个岩滩捡辣螺。蓝星岙仔湾有好多可以捡拾各种海螺的沙滩、岩滩和礁滩。

  “三月三,辣螺爬上滩。”这是我熟知的谣谚,偏偏到时候却把它忘记了,去关怀什么小岩蟹。

  筠儿好象就是为着蓝星岙仔湾而降生的。每天总有一些把自己身影叠印在岩滩的兴趣和时间,以她对潮候、海流、水温和风向的理解,知道今天和明天,该在哪片岩滩抓蟹或捡螺贝。并把青蓝发亮的夜光螺做成项链,挂在自己胸前,也挂在羊的犄角上。

  筠儿的手和她的心思一样巧,她的业余生活就会显出丰富来。

  我很高兴,拣起一颗辣螺挑出那一小肉,放到嘴里,说:“我小时候不喜欢,可现在很喜欢。真的喜欢。筠儿。”

  筠儿说:“为什么小时候不喜欢,现在就喜欢了?”

  我说:“其实也说不出为什么,好象事情总有个过程。”

  筠儿说:“说辣螺两个字的时候,嘴里的感觉就好象含着一颗辣螺了。”

  我说:“是辣螺,不是青橄榄。”

  筠儿说:“吃辣螺的时候,好象挺有意思的,还没品出带点苦涩带点辣的味,它就没了,好象突然就没了,连个终结预告都没有。过一阵子,便又觉着满嘴的甜鲜了。”

  “是海的甜鲜!”筠儿补充说。

  我说:“可是有回味。”

  筠儿说:“回味是有文化的人说的,太文字了,哄人用的。我只是喜欢它的滋味儿!”

  我说:“那你就拿酒或者用糖汁把它浸起来,放到一个透明的瓶里;也可以拿盐把它腌起来,放在自己想放的地方,供着。想它的时候,就双手合十,在嘴里反复说,辣——螺——,辣——螺——”

  筠儿也笑着说:“我想把我自己浸在酒里,让你望着我说,筠——儿——,筠——儿——”

  于是我和筠儿笑成一团。

 

  灰狼

  樱领我们去看小狼崽。

  灰狼听见响动,便耸立起来,每一根毛管都僵直着,充满警觉的又包含着怯怯的敌意。

  此时灰狼的毛稀疏得有些荒凉,色泽也黯淡了,皮肉似乎可以飘荡,显然不甚合体;周身的骨节却突兀着,仍然有一种誓死一搏的森然恶气。

  产后的灰狼有太多义无反顾的献出,狼也有狼性。

  樱说:“灰狼,灰狼。”

  灰狼就立时软了。

  它慢慢地卧下去,眼睛湿润,尽是哀伤,望一望旧时的友伴,心事重重而没有言语,就卧下去了。这时它身边就有几个茸团团在拱动,三个黑的一个白的,浑然而绝未调教,如造物在未曾张开眼睛之时,那个椭圆的初始。它们吮饮灰狼,每一个茸团团都因吮饮的欢愉而蠕动,那场面也是浑然天成的样子。

  灰狼的营养补充,和狼崽们断奶后的吃食,成为蓝星岙仔湾的世界性话题。

  夕照慢慢隐入山脊,把整个蓝星岙仔湾镀上一层铜黄,有一种催人落泪的融暖。

  灰狼默默地注视着夕照中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想灰狼也有它心中的远方。

  灰狼有源源无尽的奶水。

 

  小坟包

  索桥的彼岸是一片坡地,由缓而急地陡上去,乱乱地长着许多芒草,枯叶和青叶拥挤在一起,海风吹来,便是一阵瑟瑟如泣的喧响,如同斑驳的长发未经梳理地乱飞。

  背阴的坡地长不出妖娆喧闹的杜鹃花。这里有一座被蓑草和青草一起护着的小坟包,海风在草梢头一掠而过,并不停下来,这座小坟便如它的主人一样的湿润平静了。

  碑是不那么方正规整的,碑上的文字同样也是。时间在这小坟上的流逝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如同海水磨砺着礁石,使海岸变得陌生。碑文上隐现于苔痕间的字,是我们早已认识的。

  然而这小坟包显得如此宁和恬静,所以就叫人想象;所以在清晨的潮湿中有一层薄薄的山岚升起,会叫人有些忐忑不安。

  碑上唯有的一个“悱”字,黑漆底上挂着水气,泪眼也似,却是很真实的,于是我们就觉着有个叫做“悱”的女子。

  在悱的履历表上,亲人一栏中只填写着爷爷两个字。一个老渔民出海归来时,在系缆绳的石桩边抱养了她。象护命一样呵护她的爷爷几个月前离她而去,悱回到蓝星岙仔湾,臂上带着一道表达哀思的黑布圈。

  悱认定自己就是从爷爷抱养她的那片岩滩生出来的。

  一个碑上只写一个字,对于悱,是我觉着最适合于她的创意。其实我总觉着悱的离去肯定和她的星辰有过默契。她低垂着眼睑,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睛。不让人看见眼睛,不就是不让人透过那个窗口看见内里么;那天我心中的不安指数无端的提升,心情躁动,不就是觉着要发生一点什么事了么?

  论到我为自己的愚拙忧伤了。

  “悱”这个字在字典里是有的,字面释义就是:想说又不能够恰当地说出来。

  可是悱怎么会具备把话说的很恰当,又在深深玄妙中有着浅浅的明理呢?我在想念悱的时候,往往会同时陷入疑惑,无法开脱。

  悱的眉眼迷蒙如雾,面色是苍白的,头发的摆动如水中温软的波纹,怪怪的样子,但绝不是波,不是浪,不是涛,不是澜。

  悱的笑是蓝湾一般遥远的,悱的叹息是夜露一般无声的,悱走路的时候不似人间走路的样子,而且总是有雨斜飘而落。

  悱永远都不曾开放。阴阳相隔的,不曾开放的,驻留于惋惜的美丽之中的女子,那就是悱。

  樱说:那些在树的荫护下蔓延的芨草,不是悱。

  我说:肥硕的,可能是野山芋的阔叶,也不是悱。

  樱说:嫣红地娇娆着的,该是什么什么花,更不是悱。

  而悱就住在山坡上的小坟里,那里因背阴而覆满经年的苔痕。

 

  等待

  每一个清晨都开始一次新的等待。

  无论潮涨和汐落,对于海,其实都是被放逐,而我们拿着薪水的理由就是“盯”着它。

  观潮仪的每一个水文刻度的升降和蔓延都与昨日全不相同。那血色镀到玻璃管上时,分明是一种有力的起搏,如一种颤动的诱惑,使世界的骤变步步逼近。

  然而,就在你起身去捕捉它的时候,它逃开了。每一个如血的黎明,都重新定义一次世界的遥远和我们的疏离。

  然而,每一个清晨仍然在开始一次新的等待。等待涌动,等待爆发,等待雷暴雨,等待龙卷风,等待大潮汛,等待蕴藏在深海里的、宇宙间的每一次推动……

  等待是一种狂想,一种臆造。

  每一次等待都不可告人。欺骗我离开,或者带我走。

  风在海面上行走,在蓝星岙仔湾的海面上,沙——沙——,沙——沙——,近了,本能的冲动中,却慌乱得不敢进行辨认。

  莫名的等待使周围的一切都幻化出如血一般的蓝幽幽的色彩。

  莫名的等待使每一秒钟都敏感、亢奋。

  莫名的等待象一种无期的窒息。

  我深信世界与我有一个前生的约定,那约定必有归期。

  然而沙沙的脚步停止的时候,并没有来者叩门。

  台阶上的蕨草依然茂密,依然蜷曲着昨日的茸软,依然生长依然随坡蔓延着,直通到一眼无尽的天边。

  海是天的边,蓝星岙仔湾就在这个边上。

  蓝星岙仔湾平静得犹如古井。

  无花果

  一棵无花果树,只要看着另一棵无花果树,就结果子了。

  于是筠儿就结果子了。

  知道了筠儿的事情我非常伤心。无花,总是一个天大的不幸。如潮水有时会错乱,没有一丝风,也会在蓝星岙仔湾或任何一片海涌起无限的波涛一样,总是一件悖逆常理的不幸。

  筠儿说,你以为无花果就真的无花么?她也有的,只是她开得很隐秘,很违反常理,很不喧哗悦目,而已。心灵是各个不同的,常理是什么?默默地为自己开花为自己而结果不好么?

  我不要常理。然而我还是伤心。

  我至今迷恋悱那种海蛎子儿湿润的鲜味儿,和水晶鱼儿般的蒙着雾翳的通透。这清鲜味儿和通透的感觉,曾有一百次地令我想象着一种世间不曾见过的花。她清简如檐雨,高远如新月,柔曼如蓝星岙仔湾袅袅而起的水雾。她的绽开确是无声的,然而终竟使天地为之惊异。她的淡雅令人肃然,令人却步,令人心碎而且无法靠近。

  她的绽开使窥见者的痴心顷刻消融,成为梦。

  她有水晶一样隔世的淡蓝。

  筠儿被我虚构出来的童话慑住了,她发了一会儿呆。于是我就陪着她发了一会儿呆。

  筠儿就那么发着呆说:“我同样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不能的。一些从前的事会像植在心中的竹,他就是竹了。根须很长很深的竹。”

  我说:“为我,或者为苏武,也不能么?”

  筠儿说:“我想是不能了,……我想这也没什么错。”

  我不作声,和筠儿一同数着檐雨。

  檐雨滴落得很清亮。

  一滴,一滴,一滴……

 

  梦

  一天夜里我见到悱。

  悱依然是水晶鱼儿似的薄而通透,暗暗地有一些荧蓝,在清冷的气流中瑟瑟飘动。

  我说:悱,死是怎样的呢?

  悱说:就像梦,那些不能记住的梦。

  我想:能够记住的梦常常是因为被惊醒而记住的,不能记住的梦就是被保护着不受惊吓的了。它们一定很平安,很愉快。

  我说:死是很平安,很愉快的么?

  悱说:一些生命是为梦而存在的,是为梦而死去的,这常常是生命之中那些最美丽的精灵。美丽的生命是长着翅膀的,不可以绑缚的,不受尘世中的眼睛监禁的,因为她们可以到梦中会晤自己呼叫已久的星辰。

  我说:那你一定见着自己的星辰了。譬如我们的蓝星?

  悱说:与自己的星辰相拥的时刻,人世的语言贫弱得战战兢兢,无法窥探那时刻,无法靠近那时刻,因为那时刻只镂刻灵魂,不能由语言记忆。梦和现实交错着互生,人就在两个世界中缠绕着走。梦使人拥有了灵魂,人使梦拥有了血肉。

  我说:那么从不做梦的人是没有灵魂的人了么?

  悱说:对于与自己的星辰已有约定的人来说,死亡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我从悱的哲理中惊醒过来。

  这个梦是因为被惊醒而被我记住的。

 

  雨

  那场雨给人的感觉不是自天而落,因为它飘忽不定。

  筠儿抱着她的枕头蜷在床上,眼睛湿漉漉的,象飘忽在雨中。筠儿的眼睛清澈得令人心颤。

  筠儿说:“我最喜欢吃我妈妈做的鱼糕。全是用鱼的肉搅浆后蒸做的,捧在手里倒来倒去热烘烘的……我最喜欢看我妈妈做鱼糕,妈妈的手一起一落,身子也一摇一晃。我帮她一小节一小节地往灶孔里填柴,煨在灶火前我总象是半睡半醒,妈妈身上的汗味儿仿佛是甜的……”

  灯晖在这时就暗暗红了,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寂静。

  雨在玻璃窗上流淌下来,硕大的水珠划过的每一条小路,都弯弯曲曲没有终极。

  筠儿说:“妈妈第一次来看我那天,下的也是这种没有声音的雨……”

  筠儿说:“我一来到这里,就不再是妈妈身边的女儿了,就注定回不到妈妈那里去了,我们只能越漂越远。……等到我们也做了妈妈的时候,世界还会给我们一场这样的雨。虽然我们都喜欢煨着灶火,而不喜欢煨着这不冷不热的雨。”

 

  索桥

  蓝星岙仔湾的海湾上一道窄窄的索桥,把这个岛的这边山岬和那个岛的那边山岬连了起来,把天的淡蓝和海水的幽蓝连了起来,走在上面,身体晃晃的,在海面上投下一个更加晃晃的影子。

  从索桥这边走过去看布满青苔的悱,从索桥那边走过来去值班房守着各种表盘仪器填写值班日记,都有些怯怯的。撄着某个深深的所在隐隐地痛,象是不断地反反复复地在向此岸和彼岸的一切作别,又象是不断地反反复复地在和此岸和彼岸的一切拥迎。

  索桥两头的野草都一样的茂盛。春季里是一种密集的郁绿,森森的,潜藏着许多无人阅读的丰盈;冬季里是一种厚重的枯黄,迎风也不歌唱,埋葬着许多未经日照的萎靡。

  两岸都有一样的冷暖,都听一样的清新简约的涛声。

  然而悱说,两岸是不同的。

  我深信着那难以确定的不同。

  这索桥连接两边分离的东西,就有了一种不堪分离的疲惫,欲裂地细瘦着,有些颤颤微微。

  站在索桥上,脚下分明就有悬着的感觉,看着水面的落叶如不系的舟子,偶然打一个旋儿,如回首一望,然后无怨地被风吹着或被浪带着走。

  而远方总是好的。

  有时就觉得悱必是乘这舟子去了。

  而去了远方的舟子是永不返回的。

  我却只是在这经年的索桥上走过去,走过来,日复一日地承载着被两岸都弃绝又被两岸都牵挂的心情。

 

  幸福

  那个黄昏,筠儿伏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我就要走了!”

  那个黄昏的筠儿是无比幸福的。

  那个黄昏云层堆聚,天很低,色泽深浓。落日无望地在云隙之间挣扎,划破了自己。天和地的衔接处,到处散射着幽蓝的血痕。

  幸福的筠儿有无比的美丽。

  筠儿的美丽是用她走向告别的勇决来表达的。筠儿那一刻的美丽,使我相信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确是一种幸福。它表明一种无边无岸的漂浮状态的结束,表明望见了一种梦中呼唤许久的依凭和归宿。

  筠儿无比幸福地说:“我走了!”便用很微笑的步态,走到黄昏的幽蓝中去了。

  有一个人在幽蓝的笼罩中,把舟子泊在岩岸边等着她,她就去了。

  她全部的信念在于“走”,我以为她已经是一只不系的舟子,此刻托付给了载她的流水,可以任情任性地顺流而去了。

  那一晚我在孤独中值了个夜班。平时单独一个人值班不感到孤独,那一夜我感到孤独和寂寞。

  我知道落日的另一面,其实并没有路。

  有些事情,我怕做不好,会伤着别人,所以,她需要有一个人带着往日,在途中等待。

  因而,我便相信筠儿回来的路上,同样也需要一个人在等待。但是,有谁能担待得起这个等待呢?

  我深知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痛

  我说:妈妈,我痛。

  妈妈说:我给你唱支小青鸟,你快入睡吧,睡着了痛就会消失了。

  我说:那么痛会上哪儿去呢?

  妈妈说:不知道。

  于是她用一种海蓝色的嗓音,开始唱那支催眠的歌——

  我的小乖乖

  小青鸟不见了

  不知道她飞到哪去了

  有谁给她东西吃

  有谁哄她去睡觉

  小青鸟飞回来

  小青鸟飞回来

  …………

  妈妈的声音由平展而次第皱缩,因为她感受到了弥漫于空气之中的疼痛。那疼痛是波状的,只有波长相同的心灵可以接收过来。

  然而我依然疼痛。

  疼痛是不可替代的。疼痛哪儿都去。疼痛不可阻拦,无所不在。疼痛穿过敏感的心,可以不断复制出疼痛。

  蓝星岙仔湾的无月之夜,如水波振荡,就这样暗暗繁衍着疼痛。

 

  苏武和樱

  苏武住在蓝星岙仔湾另一畔那个没有邻居的小瓦屋里。小瓦屋很结实,甚至在蓝星岙仔湾幽幽的蓝中奢侈地露出砖红的颜色。

  苏武在不值班的时间就放他的羊。

  苏武斜躺在坡地上衔着草梗看羊。

  苏武斜着脖颈把一串铜黄银白的钥匙在两只手中倒来倒去,金属声响跌落的地方有一种清亮的喧泄,于是蓝星岙仔湾里就有一种幽深的回声。

  太阳在苏武倒来倒去的铜黄银白的金属脆响中,变成一个钢蓝色的光晕。

  苏武见樱带着灰狼和它的孩子们从索桥下过来。樱发现狼们仿佛对傻乎乎的小岩蟹有那么一丁点儿兴趣。

  潮水还没有退尽,滩上的岩石随着浪花的起落,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又淹入水中。樱高高地挽起裤腿,带着她的狼们,慢慢悠悠涉水而来,在岩石露出的时候,就从这一块岩石跳到那一块岩石。樱一边自己这样徜徉着、跳着,一边徜徉着、跳着绕行在灰狼和灰狼孩子们的身边,悠然一幅人狼游戏的画面。

  樱的小腿竟然有了略微圆润的白晰。

  苏武这样斜着脖颈看着,觉着自己是该做点什么了,就打一个水漂儿过来。瀑声太响,水花太乱,漂儿出手就没了踪影。苏武就掏出一张纸折一只小船,让它顺风漂去。漂到樱两腿之间的时候,樱转过脸来,苏武就把铜黄银白的钥匙很响亮地甩在卵石上,叮叮敲着。

  苏武说:“嗨,小狼崽子就长得这么大了么?”

  樱说:“大了又怎么样?”

  苏武说:“小狼崽子不再吃奶了么?”

  樱说:“不吃了又怎么样?”

  苏武说:“狼的家族可是增加吃口了。”

  樱说:“增加吃口了又怎么样?”

  苏武说:“要是能够变一下狼的食性,只给它们吃些鱼虾……,最好是象羊一样只吃草,象兔子一样吃青菜叶子,……”

  樱说:“不吃又怎么样?”

  苏武说:“我看灰狼好像又有小狼崽子了。”

  樱说:“又有了又怎么样?”

  风从岬口灌进来,白白的浪花就在滩石上欢蹦乱跳,轻灵而欢快得似要变成空中的薄云。太阳的钢蓝色顺着山脊切下来,湿漉漉的岩壁上轻轻地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

  苏武说:“今天早晨,我在南山岬谷那边发现一个山洞。告诉你,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山洞。”

  樱捡起一块滩石,把那只纸船压到水下,看灰狼和它的孩子们在有浅浅海水的滩湾上从这一块岩石跳跃到那一块岩石,仿佛漫不经心。

  苏武说:“我大着胆子进去了,进得很深很深。你信吗?我一个人进去的,进得很深很深……”

  樱走上岸,站在桥堍下,看了苏武一眼。这时苏武正把他那串铜黄银白的钥匙在指头上转着,叮叮叮地碰得钢蓝色的岩石直响。

  樱说:“洞里是不是有颗蓝星?”

 

  湿热

  蓝星岙仔湾的热是湿涩进而粘滞的,没有一个角落可以逃遁。

  热的重量无所不在,湿是一种无从抵御的噪音,没有鸟能在这种粘涩的滞重下飞翔,没有风能在这种粘涩的挤迫中流动。

  这种热不起火苗,只暗暗地堆聚着水雾,暗暗地由淡而浓,并不弥散。这种湿热没有影子,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于是时间无以遮掩,裸露无遗地遭受湿热的蹂躏。

  季节已进入南方气旋猖獗的时段,低气压带来的热霉,让人觉得逼闷、烦躁和不安。

  四面都是萎靡的潮润焦躁的气味。

  即使突然响起一阵哭声,泪水还没淌出眼眶,已经被醢变了,甚至长出白醅。

  蓝星岙仔湾怀着被溶蚀和梦毁的恐惧,隐忍着湿热的煎熬。

  奔涌到蓝星岙仔湾的浪涛粘滞如胶;

  打鼓涧的崖壁回荡的铿锵,蜕变为杀而不死的牛喘;

  观潮站的所有仪器表盘全都染了虐症一般,乱了套路,升降异常……

  这是一场台风、雷暴雨加风暴潮的征兆。风、雨、潮三碰头,有好戏了!

 

  思念

  我走过索桥,坐在那座小坟包旁边。我不喜欢面对面地注视我的朋友,我喜欢相互并排挨靠着,不甚清晰地感受着我们共同制造的滋味。

  我说:悱,思念是一种自我消损,无边的思念更是一种自残式的自我消损。我知道思念其实是多么的空洞,其实是很无奈的,我会在无边的思念中耗尽了自己而飘落吗?

  我说:悱,世界总是在踱到我们的天边时就止步了,我们好象就在世界的边缘;我们在做着世界需要我们去做的事,尽管我们可能做成也可能做不成什么,我们好象又被世界遗忘了……

  我说:悱,生命的最大恐惧是白白地活着,白白地燃烧,白白地枯萎,没有谁惦着你,没有谁想着你,没有谁看着你。你所做的一切离世界太远。可是流逝的时间却并不忘记磨蚀我们。

  我说:悱,我不可能安宁,在茫茫天宇的任何一个星座上,我都找不到回应我的星辰。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很想去找那颗传说中的蓝星,可是它在划过蓝星岙仔湾的天空时留下的星状散开的路,我不知道我该选择哪一条。

  我说:悱,我与任何一颗星辰都没有约定,如果这时我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所以我害怕死。

  我说:悱,尽管有时候我真的喜欢你这座阴凉的小坟。

  可是悱什么也没说。

  悱睡着了,悱在做着很平安的不被惊醒的梦,或许见到了她呼叫已久的星辰。

  悱的小坟很圆,仿佛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有一种荒芜的饱满。

  有一杯茶,我在梦里饮得苦。

 

  夜半

  苏武的羊和樱的狼早已被赶进各自主人的小屋,堵死了门和窗。我、苏武、樱,都守在值班房。

  夜黑在屋外曼延。

  筠儿撞门进来,张惶无措地跳到我的身边,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我不敢看她,避免遭到她目光的追逼,因为一接住她的目光,我立时就对她负有了莫名的责任,和悱一样。

  而我知道我力不胜任。

  夜半,亚热带飓风慢一阵紧一阵地来了。

  紧接着,雷暴雨也来了。这雷暴雨是特别起的,仿佛有一种与我们相关的原因。

  夜黑得如此严密,使天地间一无所有,只余下暴虐的风和雨。偶尔一道闪电在头上划过,象一个惨白的噩耗,摄尽人的心灵。

  我  们不能体验风和雨,我们只能体验仪器表盘上的风暴潮。这就是苏武说的:体验每一天,就是我们工作的理由。现在该改成盯紧每一分、每一刻,就是我们肩负的责任。

  每一分每一刻都是不能自主的,既不能张开,也不能合拢。

  每一分每一刻都是一个悬念。每一分每一刻都面对宿命。

  筠儿的苍白是由内而外的。苍白的筠儿已一无所有,除了身体内里有违节令的果子。

  筠儿已经没有眼泪,就在蓝星岙仔湾的风潮惊变来临之前,她把自己托了渔船送回来,……

  回到蓝星岙仔湾,对于她,是一个目标准确的逃离。

  自从那个幸福地幽蓝着的黄昏轻声的告别,然后走向在幽蓝中等着她的小船被她称作竹的人,是被筠儿说是把根系扎得很深的人……筠儿成了一件祭品,苍白地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孤零零逃回自己。

  而这场酷热之中必然来临的风暴潮和必然降临的雷暴雨,这场风暴潮和雷暴雨是随着她的到来而到来的。苍茫间每一道闪电都能照见她紧闭双眼的一阵痉挛,仪器表盘的每一个指向和刻度都能牵动她抱紧双肩的一阵心跳。

  于是,在接踵而来的轰然雷鸣中,是筠儿体内的又一样什么被折断。

  ……

  ……

  世界因为被无边无岸的雷雨填满,显得空洞得如此虚幻。

  这场雷暴雨,仿佛制造出来的目标,就是来摧折点什么。

 

  节日

  节日总是需要和平时有所不同的,何况这是一个值得庆贺而且隆重的日子。

  苏武挂着一满脸的喜气走来,口里衔着一只鱼骨头做的口哨,而不是草梗,一路吹着一支断断续续然而志得意满的调子。

  节日的快活往往会让人忘记本来的性情,譬如苏武还忘记他手中不离的那串钥匙,那串铜黄银白的钥匙肯定让苏武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放在衣兜里,还是关门时根本就没有带出屋。

  被樱拥着的灰狼,在零乱的干草垛里嘤嘤而泣。

  灰狼神情黯然,卧下,和所有其它人保持着默认的最合适的距离,与往日一般无二的驯顺,一面不倦地用薄而缺乏血色、但又不失湿润的舌头,舔樱的手指。

  白石平台最是象征节日聚餐的小圆桌,经过雷暴雨的洗涮显的清新了许多。大碗的清蒸鲈鱼和大盆的炖肥羊肉,在一大碟一小碟辣螺、岩蟹、小鱼干的簇拥下,热气蒸腾,在蓝星岙仔湾了无回应的浪涛声中,四处飘荡着喷香的节日气氛。

  鲈鱼是我钓来的。

  原来的心思是想钓几条小鳜鱼。一种在礁石和浪花间机灵地寻找快乐的小鳜鱼,我们叫它岩头鳜,有个十来条就够上一盘。站在月光下的小舢板上,用长长的钓杆长长的钓线,向蓝星岙仔湾抛出一个弧线,让钓钩垂入靠近滩边的海水,钓的是心情,钓的是快乐。

  不成想让我钓着鲈鱼了。或许是风暴潮暂时篡改了它的生存点。

  我那时的惊喜,筠儿说是好象下河摸蟹抓到了一只鸡!再放钓,却是什么也没钓上,直到把饵料用尽。

  或许,鲈鱼或鳜鱼,也是不可以兼得的。

  那天我想苏武的头脑中肯定有两个思维在打仗。他把那串铜黄银白的钥匙在左手右手又右手左手地翻的叮当响,响过一阵之后,就哑默了一阵子,就在樱的面前大义凛然地猛拍一下胸膛,然后一甩手,从圈内牵出一头无辜的羊,瞒着脸上从来不曾晴朗过的老羊和它的同伴,慷慨一刀刺了过去。当时那痛心疾首的勇气,仿佛英雄就义的就是他自己。

  苏武烧了几锅热水才褪尽羊毛,下死决心不肯让灰狼得到那张皮。

  我说:“带皮的羊肉才好吃!”

  苏武不让我说那“羊”字,让我只说“带皮的肉好吃。”并且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不要带上感情色彩,不要夸赞和肯定,仿佛一提那“羊”字,就剜着了他心头的痛。

  我让步了,“反正我们吃到嘴里的,是羊肉!是你忍痛割下心头的——羊肉!”

  苏武一瞪眼:“还提那——字?”

  辣螺和岩蟹是樱捡来的,筠儿就站在岸上指指点点,怎样从背壳抓岩蟹才不会被咬着。

  被那一声雷暴调教过后,筠儿最需要休身养息。但节日是我们大家的,高兴也是大家的。

  并且这个节日并不是法定的节日,也不是什么带有民俗符号的节庆,更不是什么纪念日。能说出口的,无非只是我们自己觉得该为自己高兴一番的日子。就是蓝星岙仔湾白石平台上的观潮站,一份空前完整的风暴潮记录,和大家你一句他一语最后被苏武涂抹成文字的、既有错别字又有语句不通再加上吹牛夸张的总结,在风一样吹遍海岸的通报表彰之外,还有一些连我们自己都一致认为数目恰当加之显多减之嫌少的奖励金。

  我们笑的时候,蓝星岙仔湾和我们一起笑,整个海岸线的同行也和我们一起笑。

  蓝蔚蔚的天空如平日一样,薄薄地涂了几片潦草的云。金黄的松针不会飞舞,便乱纷纷垂直而落,使岩滩上面一片金黄。

  聚餐是很热闹的。开始时间就选在潮水起涨那一刻。当然没有忘记给悱也摆上一双筷子一只碗,也给她开了一瓶冒泡的啤酒。当然那一瓶啤酒最后还是被大家一起隆重地作一番告慰之后,分喝了。

  醉了的人就唱歌,絮絮叨叨地开始笑,开始哭,开始发疯,继而就有一阵比一阵高昂的激情,弥散在蓝星岙仔湾的白石平台四周。剥尽的骨头就被快乐地抛在地上,抛掷起来的样子还是漂亮的弧形,仿佛仍有一双驯顺的乞讨的眼睛接着,然后无声地搜索到角落里去啃。

  有谁扎了一只小小的红灯笼,挂在值班房门口,一摇一摇,转动着几个再接再厉的字句。

  傍黑时分,樱一手牵着灰狼,一手搀着筠儿回去。

  灰狼的身上仿佛残墙,斑斑驳驳地剥落着,已经看不出颜色。它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择路,默默地绕过满地的骨头,连剩下的大半只熟羊肉都没看一眼。

  醉了的苏武照样不二地说着醒时的胡话,但已翻到另一页:“这一班你就替了我吧,以后我还你。要不不小心又胡乱涂写,又受了表扬,又过一次节日了,我不是又该杀一头羊?……”

  满地的骨头和空酒瓶就节日一样随意散乱着,不再有谁来收拾。

 

  岸

  蓝星岙仔湾平静而且深沉,而且往往让人读不懂。因为大潮汛,它的港湾涨大了许多,专业的语汇叫 “增水”。

  潮起而风生。这样的风便有水样的柔软。

  我驾着一只被叫作舢板的小船,筠儿坐在船头上。水样柔软的风已足够吹鼓一片褴褛的帆。浪花重重迭迭,浪条曲里曲拐,道路或长或短。

  会遇到另一只漂游的舟子吗?会找到一片不沉的陆地吗?即便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船长又怎么样呢?每个人从小就驾驶着自己的命运吗?假如我们的内心深处是了解自己的一生的,我们为什么不好好把握自己的一生呢?

  “那个黄昏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么?”我说。

  筠儿说:“那颗蓝星也不是真的,我们谁也没有见过。”

  我说:“筠儿你不值得。”

  筠儿说:“我把自己做成祭品,祭祀的是我自己。”

  我想人和人是各不相同的。岸和岸相隔有时很近,有时很远,这是感觉上的事,和每个人的心情有很大关系。流水不会回头,即使回头也已不是旧时的路,谁和谁都有可能重新开始。

  现在,筠儿该上岸了。

  筠儿上岸后为自己编了一个花冠,灿黄的野菊,紫红的山稔,棘刺横生的五色梅。把花冠戴在头上的时候,筠儿嫣然一笑,笑容素白如她怀里的一大把茅草花,无依无凭,飘荡随风。

  筠儿说:“我走了。”

  这时天边没有一丝金黄或嫣红。白云很薄很轻,低低地涌动在蓝星岙仔湾的上空,筠儿的周遭就是迷迷茫茫的雾霭一片。

  于是我说:“筠儿,再见!养好了身体早回来!”

  筠儿就笑一笑,扬一扬手中的茅草花。被风吹散的茅草花在雾霭之中漫无目的地乱飞。

  似乎约定了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约定。

  其实一些大的约定,是我们自己操纵不了的。

 

  悱

  悱,你对那颗蓝星有过承诺么?那颗色泽柔美得令人心醉楞角硬利得令人心碎的蓝星。

  悱,我曾一千零一次地设计过它的每一次逼近。然而每一次的张惶无措都使我感到羞惭。那羞惭是植入心底的,海藻一般颤动,繁衍出层层叠叠碧蓝的忧伤。

  悱,如果星空真的透明,会透出什么来让我们窥见呢?正因为我的星辰很远,以至听不到命运必定已经付给我的回应,所以我的路程很远。这很远或许就是一种使命?

  悱,是蓝星岙仔湾告诉我世上确有一颗蓝星。

  一如你所说,蓝星岙仔湾的天空朦,是空朦得有点令人心颤。

  一如你所说,你是很平静地在路上,很平静的时候就能在星状散漫的蓝星岙仔湾照见自己。

  一如你所说,既不扬起海上的风波,不扬起足下的尘土,也不摇落纷繁的花枝。

  一如你所说,清简透明地走在自己生命的深处,循着自己,让那蓝星自己寻路向我们靠近。

    悱,我怎么能,怎么能不相信我与那颗蓝星已有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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