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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黄昏

信息来源: 玉环市 发布时间:2023-07-18 17:12 浏览次数:

来源:玉环市
发布时间:2023-07-18 17:12

 

  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老前辈冰心的这句话,是我此时的思想支柱和最强大的“盾”。

  我在想,如果她们母女读到这篇东西,不晓得会怎样,虽然不至于骂我,也不见得会高兴。因为她们并不稀罕扬名,不论过去和现在,她们都不乏名声。

  我觉得,要写长塘镇的百色人等而忽略了她们娘囡,简直不成章法。至少长塘镇的人不会原谅我的胆怯和疏忽。即使挨尹家母女的骂,也得非写不可。当然,我得坦白:我之所以放心大胆地写,是因为她们母女也许都没心思看小说。

  

  五六岁的时候,能记住的事情是有限的,我在那时记忆极深的一件事,偏偏和尹如婵有关。

  记得是九月,天高气爽,割完晚稻,鱼虾大发的季节,这季节对于农民、渔民有怎样的意义,大概用不着我费劲叙说,只记得一到这时节,家家夜饭都用新粳米熬粥,煮得满街清香,户户佐餐的小菜,除了腌菜糟鱼外,总有雪刮银亮的毛虾,红白相间的海蜇皮海蛰头,和一盘圆脐青盖的蝤蛑。廊檐下摆开矮脚小桌,朱漆小盘端出这几样家常饭来,爱抿两盅的人就一口老酒一只蟹脚地细嚼慢吮,虽不是鱼肉大宴,那滋味却是皇帝都极想尝的。

  这时候,孩子们也似雪天的小狗特别快活,天高地宽,场光路净,不单玩耍多了地盘,大人们也多是好脸色,老酒抿得高兴了的父辈们,不但不管我们如何泼皮淘气,醺醺欲醉的他们自己就如快乐神仙一般,一边吃一边敲着竹筷、拍着膝盖、摇头晃脑哼出几句不成腔不成调的“绍兴戏”或者“西皮二簧”来。

  记得那几日,镇上人家忽然都忙忙乱乱的有些慌神,吃夜饭再没那么从容,喝老酒的人也不再那样消闲,各家吆三喝四叫齐了孩子们,慌慌张张地催着快吃快喝,心急得几乎恨不得捉起我们的脖子灌;动作麻利的眨眼间就刷洗了锅碗瓢勺;脚手快当的早早就提着灯笼奔到了东门桥头下的河埠头,人喊狗叫,你推我搡,一窝蜂去抢乘那几条小船。

  小船呢,也突然金贵得跟皇帝的龙舟似的,摇船老大也耍了刁蛮,小船本是水乡的靴鞋,往日邻里乡亲搭乘都是好讲好说的顺水人情,这会儿却五个铜板乘一人,算得十分认真,而急欲搭船的人呢,莫说是掏三五个铜板,脱下衣裳作典也不会心疼——做什么?大家这是做什么哇?

  哎,没听他们嚷嚷吗?“兰桂舞台拔到横山做班呢!不看看小筱丹桂的戏这辈子算白活!”

  “兰桂舞台”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戏班子的名字,是一个越剧团——按我们那时的习惯叫法是一个“的笃班”的班名。

  “小筱丹桂”是谁?就是“兰桂舞台”的台柱子,一个十二岁就学青衣,现在挂头牌的“顶家旦”,后来我才晓得:她的真名叫尹如婵。

  为什么称她“小筱丹桂”?难道她真是越剧“十组妹”之一——筱丹桂的徒弟?那时的演员都有艺名,凡在艺名前冠个“小”字的多是以示源出真宗和对老师的尊重,尹如婵的这个艺名由来长塘镇当然无从考证,“弟子”一说,也很可能出于人们的推测或杜撰。不过,大家都说尹如婵的确标致,不但扮相很似神采俊逸的筱丹桂,只要那哀怨苍凉的“弦下腔”一唱,你保准弄不清是兰桂舞台的尹如婵还是天蟾舞台的筱丹桂。

  那么,她是否真的拜过筱丹桂?为什么拜师后不从师跟班而另外挑台?为什么……唉唉,世事比乱麻还纠结,谁晓得这么多为什么?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晓得,就因为太小,连跟大人一起乘船去几十里以外看戏都不够格,只落了个在岸上跳脚的份。

  看着那一条又一条的小船渐行渐远,听着那一船又一船的欢声笑语随着水波浪花渐碎渐隐,我只有气得跳脚,气得眼泪婆娑,那些水花点点滴滴好像全溅在了眼眶里,满脑子转着的就是这句恨恨不已的话:他们多惬意,只有我是“白活”、“白活”!

  一片真心可对天。一个小丫头的痴心感叹也能感动上苍——我也没有“白活”!

  在以上所述的情景延续了五六天后,镇上人忽又换成了另一番忙乱——那日我和小伙伴们在河埠头的城隍庙前正玩着“嫁新娘”,忽听庙里噼哩啪啦响成一片:一群木匠老司又锯又刨地正修补庙里戏棚的台板;这边一望,只见好多人家都搬出一条高脚梯凳到河埠头又刷又洗;到家一看,我的只要有戏看便可不吃饭的父母,也正请人把那几条又宽又长的梯凳加固一番……

  等不得太阳落山,各家扛出的梯凳就成了浩浩荡荡的队列,直奔城隍庙,团团围在了戏台子周围,为防后来者抢前插换,一条条梯凳脚上都连环套似地缚着解也解不开的草绳。

  没错,兰桂舞台要到我们镇上演出啦!“小筱丹桂”要来啦!

  庙小人多,四乡八岙的亲眷好友还要赶来,缝被头,搭眠床,许多人家菜篮子日日不闲,房顶上终日升着待客的炊烟。为商量维持秩序和安排场次,着长袍马褂的“镇董”们,不知抽了多少袋水烟,最后总算做出了以下决议:因为长塘镇有东西南北四门即四个村,按每村演出两天两夜计,八天八夜的大戏大概可饱全镇人的眼福;而为接待戏班子所需的柴米油盐,则本着平均摊派和自愿捐献的原则,挨家挨户进行募捐。

  那些日子里,贴了红纸条募集钱粮的小畚斗成了家家户户最为欢迎的吉祥物,小畚斗不论跳进谁家台门都有所得,即便最穷困的等米下锅的人家,也会高高兴兴地捻出刚刚借到手的一把铜板。

  那些日子里,受了这些气氛的感染,我们更觉得就如要过年一般教人急不可耐,大人们翻箱倒柜寻找过年或出客的衣裳,女人们一面咬着苎麻绞脸,一面用茶油把插着银簪子的发髻抿得溜光,顺手也为我们这些女孩子搽点胭脂,在额头捺个小红点。

  兰桂舞台来啦!“小筱丹桂”来啦!

  我竟忘了第一夜是什么戏,也忘了“小筱丹桂”——尹如婵是什么时候出场的。

  在侧台下高高的梯凳上,在母亲的怀抱里,等得早不耐烦的我已经倦眼昏昏朦胧欲睡时,忽听得看戏的人群,排山倒海地吼了一声“好”!随着这一声吼,那密层层的人浪,也就排山倒海地涌动起来……

  我吓得睡意全无,早忘了去看台上,心惊胆战地只顾看正台下边那潮水般涌来涌去的人浪,那自然是男人们;只听得那虎吼雷鸣般的喝彩叫好,一声接一声……待这一切稍稍平静,当我也终于相信这些人浪只不过是时起时伏颇有规律的波动,而决不会发生全排倾倒或颠覆的惨景时,这才放心大胆地又看台上……

  哎,这就是那个“小筱丹桂”尹如婵?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多美丽多好看。她那张脸,惨白惨白的,面颊上还涂了层油亮亮的什么东西,就像满脸是泪;眉心和嘴唇都抹得乌紫紫的,好像病得要死;头上用一块暗绿的绸帕包着,那些好看的亮晶晶的珠钗花儿,一点也没有;只见她一摇三晃地走着,悲切切地唱着,像要被风吹折的柳枝一样转着圈,一边哀哀地哭,一边翘着一只尖尖的指头指来指去,挥着那长长的白水袖甩来甩去……

  我忽然感觉到了:她别的算不上好看,可把身子飘得像柳条一样是崭得要命的,这只尖尖的弯成兰花样的手指也是很好看的,真的很好看。

  我正高高兴兴地做着判断,周围的女人们忽然一片唏嘘,纷纷从襟头扯出手绢擦眼窝。我愕然地望望她们又望望台上,忽听一阵急鼓一声惊锣,台上的“小筱丹桂”已硬挺挺地倒在那同样硬挺挺的椅子上——原来已经“死”了!……

  于是,女人更起劲地嘤嘤哭将起来,男人们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这周遭的声音教我也难受起来,鼻头发酸,喉咙发堵,于是泪水不知怎么的就噙在眼眶里又淌在脸颊上;于是当我泪眼汪汪地又去望那戏台上时,终于也觉得戏台上这个死了的“小筱丹桂”很可怜,很好看,虽然是隔着一汪眼泪望的,我仍然望得出这个“顶家旦”果然是很好看的,那雪白雪白的脸好看,那长长的水袖和弯成兰花般的手指头也好看。

  就这样,台上的女人一直“死”着,台下的女人就继续哭着;就这样,“小筱丹桂”尹如婵出台第一夜,就赚了女人们一夜的眼泪。

  兰桂舞台在镇上果然做了八日八夜的戏,尹如婵果然日日夜夜都出台,只要她一上场,男人们照例是浪涌山倒地挤一会儿,女人们照例要呜呜咽咽地哭一阵,八日八夜,光我母亲就揩湿一打手绢儿。

  后来,自然是后来,我才晓得演的那些戏文是叫个什么《一缕麻》、《彩楼配》、《冯小青》、《凄凉辽宫月》、《泪洒相思地》……

  后来,自然是后来,我才懂得那尹如婵擅长青衣悲旦,也很会演小生,因为中间演一场《假凤求凰》,她既演旦角又演小生,扮起小旦美丽娇娜,扮起小生俊雅倜傥,唱做潇洒,丰韵十足,把镇上的戏迷们迷得神魂颠倒,年轻女人个个差不多要“癫”了!

  后来,是没隔多少时日的后来,在兰桂舞台开拔后的许多时日,“小筱丹桂——尹如婵”,仍然是镇上人,特别是镇上女人们谈论不休的话题;自那以后,女人们也都分外地痴,分外地多愁善感起来。

  不信,你就看吧,日头一落,小天井里,美孚灯下,只要几颗插着簪子梳着髻子的脑袋一凑,“这个尹如婵呀!”女人们照例这样痴痴地开了头,于是,一边簌簌地扯着苎线纳鞋底,一边飞出来几句幽幽怨怨的哼唱……

  她们唱的调门虽然也凄凄切切,我总觉得不像尹如婵唱的,因此,常常只能教我发呆,却不会教我落泪。不过因为是她们所唱,嘴巴一动一动地看得十分真切,那和说话差不多的唱句也听得字字分明,于是,我便听清了,记住了。

  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云暗暗暗云罩奴房,

  冷凄凄奴奴亭中坐。

  寒潇潇雨打碧纱窗!

  常常不等一段唱完,另几个自以为更高明的,便又另来了一段:

  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

  叮当当铁马响叮当,

  苦命人越哭命越苦呀,

  断肠人越想越断肠!

  “嗳嗳嗳,不唱这,换一段,换一段,”又一个女人说,不等大家同意,她又挑高嗓子唱了起来: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

  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

  断肠人忆断肠人。

  这种自发的比赛,教我听得只是入神,只是发呆,也稍稍有点鼻酸,虽然不懂那唱句的意思,但听得女人们这样动情地凄凄切切地唱,我也终于难过起来,心想再唱下去我就该哭了,奇怪的是,哪怕她们赛了一段又一段,我也只是发呆,鼻酸,却始终不曾哭出来。

  “这个尹如婵!”我痴痴地想。一边更加用心地回忆她在台上的生动模样,不断加强着自己的崇拜。

  尹如婵的确是值得崇拜的。我终于又想起来,她若不扮那种悲戏苦人的角色,就分外好看。她演那个千金小姐王宝钏、珠鬓云鬟,抱了彩球站在布幔围成的“彩楼”上时,真是千娇百媚,顾盼流光,好看极了,“端端像个月里嫦娥!”——女人们说。

  我万分佩服她们的聪明,完全赞同这个英明论断。那么,月亮里的嫦娥又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尹如婵这样的。

  假若尹如婵在我脑中的仅仅是这些印象,也值不得多讲了。不说后来,就是在当时,我还比这些迷得发癫的女人们多了一层幸运——我在她们都没去过的地方看过尹如婵,听她同人讲话,看她吃东西,从头看到脚地看她怎样吃了一顿夜饭……这个机会的不可多得和神秘性,曾使我得意了许多时日,也使东邻西舍的女人们又像求佛审贼似地缠了我许多时日。

  兰桂舞台在镇上演出的第三日还是第四日?我忘了——那日傍晚,我们正要吃夜饭时,面孔红赤赤的长人阿叔忽然喘吁吁地迈进门来,用一种极腼腆极神秘的口气对我母亲低声说,他是来代人讨一点点东西的。

  长人阿叔常年给镇上打更,有时打短工,“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兰桂舞台的戏箱便是他摇来的,戏班开台这几日,他便帮着挑水做饭。他一开口,母亲便猜他说的事一定和戏班子有关。果然,他又吭吭哧哧地说了:他是代那个“顶家旦”尹如婵来讨点吃食的,要那种腌得金丝溜黄的花菜心——我们土称“菜果头”的,问母亲可有,不等说完,便又信心十足地说,虽然是隔年腌菜,别人家没了,但相信你们家是定规有的……

  母亲不等他说完便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应:有,有。嘿,这我更有数,母亲一晓得他是为“小筱丹桂”尹如婵来要这种爽味清口的酉奄酸菜,真是恨不得连菜坛子都教他搬去哩!

  母亲敲开封坛的泥盖,抓出了满满一钵子。长人阿叔连连说够了够了,母亲还伏在坛口不停地抓,满得都快没法端了才罢休……长人阿叔连连称谢不已,接了钵子就往外走。

  我忽然生出一念来,乘母亲不注意,尾随在长人阿叔身后出了大门,然后大叫道:“等等,长阿叔,我要去望顶家旦吃饭!”

  长人阿叔住了脚,颇为为难地看看我,又颇费思量地皱皱眉头,说:“小小囡勿要去哟,没什么好望的,做戏人落台吃饭,也是两爿嘴嚼嚼咽咽,同我们平常人一色一样,没什么好望的哟!……”

  他越这样讲,越勾起了我的兴趣。长人阿叔常为我家舂米,我对他是极熟极熟的,我很知道怎样一缠便奏效。于是我的“牛皮糖”连连扭了几下,又猛然一蹲,做出就要躺在路上的样子,长人阿叔一见,便慌忙腾出一只手来,二话不说地牵了我,走了。

  我连蹦带跳,开心得真想笑死。

  戏班子就宿在做戏的城隍庙,庙里的两爿厢房,很严密地挂了几片布帘,想是住人的,厢房后面用几张芦苇一围,便是他们的灶房。

  我们去时,他们正热热闹闹地准备开饭。

  长人阿叔真会哄人!谁说没什么好望?谁说落台的做戏人和我们一色一样?明明不一样嘛!你看他们多热闹!

  大概是省得晚上再化妆,许多做了日戏下来的人,脸上依然带着彩,几个武行打扮的,仍穿着松松垮垮的灯笼裤,上衣是那种白布小袄,胸前腰上还紧紧束着宽布带,他们连走路  也扎着八字架势,很威武的,每人手中各端了一只大得吓人的海碗,米饭盛得满泼溜尖,上头随便倒了点什么菜,或翘脚一站,或盘腿一坐,狼吞虎咽,一碗冒尖的米饭三两口就扒得平平的;几个涂粉抹红的小孩子,当然也是他们的孩子,叽叽呱呱地围着一大盆红腾腾的油汤,你一勺我一勺地抢着舀,哧哧溜溜的,喝得一片山响。

  我望呆了,一边就想着假如我也是他们该多好,我就夹在这班孩子中间吃饭,一定也吃得这样有滋有味,可就不晓得那汤是什么汤……就在我用力咽了两下或者三下口水时,有人轻轻拍我的头。

  当然是托着菜钵的长人阿叔:“你不是要望她吗?走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是为尹如婵才来的,她不在这儿,她当然有另外的吃饭地场,“顶家旦”嘛!

  长人阿叔依然一手托着钵子,一手牵了我,绕来拐去地走,终于绕到了一方布帘子前。

  我的心一阵紧跳。

  像是打信号,长人阿叔住了步,极轻极轻地咳了两声。

  布帘子静静垂着没见动,却从里面传出了一记少气无力的声音:“是长阿叔吗?要到了吗?劳你拿来吧!”

  我立刻屏了声气,像只小兔子似地跟在长人阿叔身后溜了进去。

  小房间很暗,一刹那间我竟看不清人在那里。

  哎,这就是她,这就是落台的尹如婵!

  她莫不是病了?懒洋洋地歪在一个被垛上,也穿那缚着宽布带的白布小袄,也穿那宽腿裤,脸上也带着红艳艳的妆彩,可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很瘦,比在戏台上看着瘦多了,两个颧骨都突了出来,那眼睛也格外大,格外黑,骨碌碌地盯着蚊帐顶出神。一见我们进去,哎,应该说一见端了小钵子的长人阿叔进去,她才从被垛上坐了起来,一见那黄溜溜的菜,那黑晶晶的眼睛分外亮了起来,连声说:多谢阿叔!多谢阿叔!说着,便低下头来趿那床前的鞋。那鞋,自然也是戏台上穿的鞋,薄薄的,小小的,鞋尖上缀着一绺红穗穗。

  “哎,阿叔,有劳你了,就放这茶几上吧!”

  我这才见床前果有一张小茶几,几上还有一小碗不冒热气的米饭和一碗也是红腾腾的汤,大概因为她是“顶家旦”吧,那汤里还影绰绰地漂着两块红烧肉,肉太小,汤太多,那汤就像水漫金山,一片汪洋地浸淹着那两块肉。

  长人阿叔放好了菜钵子,就恭恭敬敬地垂下双手,弯腰退身出去了,是过于恭敬还是过于紧张,他竟忘了叫我一同出去。

  我自然乐得呆在壁角,屏着声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尹如婵,看着她怎样用那细尖的戴了一只戒指的手抄起筷子,怎样笑微微地去夹那钵子里的“菜果头”,张开那红嘟嘟的小嘴咬住,然后嚼得脆声爽响,津津有味,那碗米饭,却一口未动,那碗肉汤,也依然水荡荡地自漫“金山”。

  呀,她的嘴那么好看,下唇有一道深深的唇沟,显得那小嘴分外饱满鲜润,她的牙齿这么整齐雪白,白得就像蛤蚶壳,这样的嘴和牙齿,就是在咬嚼“菜果头”时,样子也分外好看……我痴痴地想。

  “咦,侬格小姑娘是啥地方来咯?你叫啥名字?”她忽然发现了我,两眼亮亮地叫,一面招手道,“喂,过来,小姑娘,过来!”

  我慌了,连忙往后一躲,谁知背后撞进来一个汉子,撞得我差点跌倒。

  那汉子却不管我,快步走到尹如婵跟前,弹起一双暴突突的乌眼珠,大呼小叫道:“如婵,侬又勿吃一口饭?!格是啥物事?咳!格种的骨溜酸的物事那能当饭吃咯,吃多了伤胃口,侬总是勿听劝!……”

  尹如婵并不理会那汉子的噜嗦,示威地索性把饭碗推过一旁,依旧一根根夹那“菜果头”。

  “侬倒是听也勿听?”那汉子急了,把小钵子重重端到旁边一摔,吼道,“侬勿要命啦?侬勿吃饭,夜里厢还亮勿亮台?”说着,便要去夺她的筷子。

  “侬管勿着!”尹如婵也急了,夺不过筷子,便恨恨一甩,用力过猛,那饭碗豁啷一声扣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连忙拨开帘子,逃了出来。

  帘外照旧人来人往,有人一定听见了动静,可也只在外面侧侧头,竟没有人去掀帘看个究竟。

  那人不会打她吧?她不会死吧?……我忽然怅怅起来,放慢了脚步。来时的高兴劲头立时没了。

  这就是我那独特的见闻,不知为什么,后来,当东邻西舍的女人穷追紧问我这一切情景时,我竟又变了心情,我一丝丝都不愿提起那个凶巴巴的汉子以及那只扣到地上的饭碗。我翻来覆去讲的是尹如婵那戴戒指的手指那么漂亮,她如何爱吃“菜果头”,如何用那好看而整齐的白牙把“菜果头”嚼得脆甜爽响……

  “喔,喔,勿吃饭,吃菜果头?!”女人们感叹着,相互望望,一个个把眼珠瞪得溜圆。

  “咦咦,这人儿怕是有双身了呢!真的,一准是!”

  “瞎讲!你这鬼属!人家是挂头牌的红角儿哩,一班人全靠她吃饭哩,她又没嫁老公,上哪怀的双身?瞎讲!”

  “你晓得?教你晓得?做戏的人嘛,有几个保得住清白的?上次她在江州演,多少人往台上甩金戒指银洋钿,我听说……”

  “瞎讲!你这鬼属,你也不过是听人……”

  “怎么是瞎讲?明明是那样……”

  女人们更加热烈地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于是又齐齐地捉了我的手问:

  “嗳,你是看她吃了好多菜果头么?是么?你说说,你是……”

  我不晓得她们在争论什么,但她们那诡秘的神气教我很讨厌,便把头一扬,大声说:“你们自己去看嘛,问我,我哪里晓得!”

  女人们还不罢休,苎线也不捻了,鞋底也不纳了,心肝宝贝地搂住我,怂恿着:“傻囡妹,我们大人哪好呆犊犯相去望人家吃饭的?好囡妹,说呀,她是真吃了那么多……”

  我十分着恼,不耐烦了,又把头一扭,嚷道:“勿晓得就是勿晓得,我忘了!”我从这帮碎嘴饶舌的女人身边逃了出来,真烦死了。

  是的,尽管我不懂她们为何那么关切尹如婵吃菜果头的情况,但心里多少有数了,这些女人并不都在讲尹如婵的好话,她们真讨厌,真饶舌得讨厌!这一想,便不由得更想念起尹如婵来。

  哦,尹如婵是教人忘不了的,她两眼乌亮亮的一笑,多美!她闪着那雪白雪白的牙齿讲话时,那鼓鼓的,唇沟深深的小嘴,多好看!她用那吴侬软语叫我“小姑娘”时,那嗓音多好听!……

  想着想着,我便有点没着没落地凄然起来,心里一动,便扯开喉咙,大放悲声地唱了起来:

  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

  叮当当铁马响叮当,

  苦命女越哭命越苦呀,

  断肠人越想越断肠!

  我知道那最后一句应该悲哀地拖了长腔挑上去的,于是憋足了嗓门,用尽气力把那个“肠”字拖得又长又悲哀。

  远远地,女人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一愣,立即气得要死。

  “鬼属!嘿,刚才她们那眼泪,都是假的!”我也远远地瞪着她们,愤愤不已,“都是假的!”

  我未免太爱生气了一些,说实在,女人们,镇上的绝大部分人,是真心喜爱兰桂舞台和尹如婵的。戏班子开拔时,全镇四个村轮流盛宴饯行自不必说,又慌慌精制了两块大匾,请本镇书法最好的小学校长成亦初撰写匾额。据说成校长为思谋这两款题字,苦吟了一夜,翻烂了半本《苕溪渔隐丛话》,方才大笔挥就。一块题:馨香满路;另一块题:辉耀中天。不言而知,一是敬送兰桂舞台,一是单赠尹如婵的。

  听说,匾额制就,兰桂舞台的班主在接受时却面有难色。可不是么,带着这么沉重的大匾串村走乡不啻是个负担,而长塘镇又偏偏学不来外头城市赠送花篮这种洋招招的,亏得“长袍马褂”们尚不傻笨,当下又在“昌明”绸布庄裁了两轴金龙杭缎,还由成校长执笔题写,七八个巧妇一齐飞针走线,一时三刻便绣成了两面锦旗,班主这才欢天喜地,敬谢不迭。

  戏班子走的那日,全镇四门空巷,家家“倾巢出动”,夹道相送,管乐笙箫加上小学校新置办的铜鼓铜号,声震云霄地欢送戏班子到下船的埠头。在男女老少的恋恋痴望中,两面金碧辉煌的锦旗,飘红飞彩地掩着三条装满了戏箱行头的小船,在碧水青波里渐渐远去。

  兰桂舞台和尹如婵在长塘镇演了八日八夜戏,给小镇人留下的岂止是八日八夜的念想。  但时间是最有效的消蚀剂,时长日久,总归要淡下去的,就在大家的念想渐渐变淡时,忽地又传出了惊人的消息:

  兰桂舞台散班子了!

  尹如婵出班了,来横山县落脚了!

  这消息虽说不似地震,也如掼落一枚炸弹。因为那时一个名角的出班,大概就同和尚蓄发,尼姑还俗差不多,极惊人也极有传奇色彩的,何况不久前,大家刚刚听到筱丹桂自杀的凶讯,那些根本没见过她的戏迷,还很为之唏嘘了一番,何况这个看了八日八夜的尹如婵呢!

  大家正在猜疑不定,议论纷纷,小学校长成亦初证实了这个消息——某日的黄昏,成校长从横山返乘的一条小船,带来了同行的尹如婵和她的三岁女儿尹卉。

  于是,第二枚“炸弹”又爆开了:尹如婵不仅在横山县落脚,而且要在长塘镇安家。

  第二日,全镇男女自然又以轰动的声势,争相探看这位谢行的女伶。自然,今非昔比,在这种情势下,男人们就更懂礼貌和方

  式,在既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又不伤对方的颜面方面,女人们更会运用一些小花招的。因此,在尹如婵到了小镇安家的头几天,据讲她小屋门前的泥地都被踏陷了三寸半。

  这样讲讲并不夸大,要晓得我们小镇人的热情一加上好奇心,委实是能吓死人的。

  不过,不管以什么花招什么方式重窥了尹如婵的人,都惊讶得连连跌足:怪不得,怪不得呢!真可惜,真可惜了呢!

  是的,大家无论如何没想到:当年芳姿绰约的尹如婵已经毁容改貌,她那如西施如貂婵的脸颊上,忽然添了一块伤疤。

  那伤疤虽没使她完全破相,但却十分触目——在额头正中,两道眉间,赫然弓起这道月牙形的砍痕,就像一个直指青天的问号。

  这世事真难讲说。

  

  人亦是最难讲说的。人有时候在种种念想后自己再忖忖,都会觉得稀奇古怪。

  我已经不止一次生出这种感触了:越到繁华地场,我就越能发现自己是个乡巴佬,不用对照比较,我时时都能从中窥见自己的笨气土相:比如刚说了句什么话或一个很无意的举动,我会立刻发现这句话说得极不合时宜。这举动极不得体。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多少自惭甚或自新的意向,反倒怡然自得地迸出这种念想来:管它呢,反正我是横山县的,我是长塘镇人,我就是这样的嘛!

  于是,每当此时,我便越发怆怀不已地想念那个小米碎珠般嵌在东海边上的小镇;于是,我便越发痴癫癫地想天想地想山想水。

  令我奇怪的是,虽然我的思乡病害得这么重,虽在外地呆了这么些年,南来北往走了不少地方,我竟从来没碰见一位“长塘”人。感慨之余,我竟又生出这个疑惑了!难道东海角角上根本没有过横山?难道长塘这个小镇竟不复存在?

  只有一次是例外——忘了是前年大前年,还是更早的一年。

  在友谊宾馆住着,总得拿出些派头来,总得有点气派……

  这样鼓励了自己后,我用一种老练而随便的口气说:“什么票都行,只要有!……”

  对方很诚恳地再次告诉我:“现在的情况是,对号的硬座票是休想的,硬卧也很不保险,软卧说不定还可以想想办法,现在的情况是……”

  “行。”我咬咬牙,说,“行,只要今天能走,什么票都行!”

  果然拿来了:软卧。

  我悄悄咽了一口气。不过,总不能做咬吕洞宾的狗吧?我保持着派头,气概十足地付了款。

  天,比硬卧贵一倍还多呢!这样想着时,脑海里便涌起了会计室的板门和有一张门板脸的老会计。

  老会计脸面虽板,人却不坏,而且并非对我过苛,铁硬的财务必须由铁面来保证。我当然不能抱怨。

  但这车票分明是不能报销的。得,认了。

  虽然还是昂昂然地往车站走,却仍然有点心疼:天,一个半月的工资呢!要是十年前,舍得么?那次回老家,不也是一天一夜的火车么?连座位也没有,像沙丁鱼似的直挤到上海,不也熬过来了?人哪,人哪,嘿,今天要不是坐这软卧,满可以给女儿买件很不错的外套呢!……

  得得,你呀,凭这穷酸劲,你就成不了大气候!……我嘲骂着自己,上了车厢。

  瞧,怎样,有什么好后悔的?一分价钱一分待遇,硬座硬卧有这样雪白的提花台布,有这么漂亮的锦缎靠枕,有这么软的床么?这才叫旅行,享受享受吧,乡巴佬!

  我脱了鞋,伸开四肢躺下来,躺得笔挺而自在,用心用意体味着软卧的滋味,突然想起了“陈奂生”……

  我出神地微笑起来:高晓声真是块老姜!

  多安静呐!原来,坐软卧,可以隔断车窗外的一切喧嚣。

  车快开了吧?哦,这四个铺位的小间怎么就我自己?谢天谢地,要真如此,这一路十七八个钟头满可以构思篇什么东西呢!……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串很亲热的道别声响过后,一只很精巧的手提箱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横在了门口。

  一阵沁人的香水味立刻飘了进来。

  女郎没有进门,却又走出一步,弯身伏在过道的窗口,手势娴雅地向窗外送行的人招手,她穿一件奶油色的风衣,“栗原小卷”式的脑袋很优美地斜歪着,向着窗外的人……因为刚在北京待过几个月,我总算知道眼下又二度时兴“栗原”式发型,三十上下的女子梳这种发型,常常显得洒脱高雅,映衬得身材更加苗条颀长。

  火车启动了。

  “再见!再见!”她再次摆着手,连连呼唤,声音很甜润,但一听就是南方腔,哦,和我一样的蛮子……她真是多情款款,有什么必要发此娇声呢,窗外根本听不见的。

  窗子一闪,我瞥见了送行的人:两个笑容可掬西装革履,很有点派头的男子,不算年轻,头发油光可鉴,领带鲜艳得扎眼。

  电影演员?不大像,但她那模样委实不错……我想着,本来打算只瞥她一眼就管自侧身假寐的,管她是谁,我早已过了一见演员

  明星就要多看两眼的年龄了。

  我蓦地瞪大了眼睛……尹如婵!

  但怎么可能呢,如今,尹如婵该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婆婆了。

  那么,难道是她女儿尹卉?不会的,我听说尹卉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了黑龙江,我几次回老家,都没碰见过她。

  我想再仔细望她一眼,但她只顾忙来忙去地脱风衣,换拖鞋,摆弄她的箱子,抖开大包小袋的整理物具,她投在我眼帘中的总是动来动去的背影和侧影,但是,就这样一种不稳定的“图像”,仍使我看见了一张匀净的瓜子脸,两片丰满而下唇沟很深的嘴,特别是那双很妩媚的凤眼。一点不错,完全酷似年轻时的尹如婵,哦,只是额角正中没有那块显眼的疤……

  “儿尚爹,囡尚娘,尹卉和她娘,模子都印勿出这样原版的,画都画勿出这样好看的。”——长塘人每当这样赞叹时便夹杂的啧啧之音,突然涌向我的耳际。

  我想莽撞一下。

  “尹卉……”我冒叫一声,心里咚咚跳。

  “哎!”她立刻答应,迅速回过头来,疑疑惑惑地盯着我。

  这就是了。

  “你?……”她随即又现出戒备和矜持的眼神,这眼神立刻把我推出了千里之远,但我并不介意,我已经为这意外的相逢兴奋不已了。

  “不认得了吧?”我自报山门,又直截了当地自嘲道,“看来,我是老得太很了……”

  她一听,立刻一改刚才的神情,眉飞眼动地“扫”了我一番,朗声笑起来:“不不,是我没想到,一点点也没想到会碰上你这位……”她亲热而机敏地省略了称呼,笑得既轻脆又热烈,“老什么,你才比我大几岁呀!拿笔杆子的人,哪个不是文人文相?”

  我当然有数,这话语,纯属世故的客套,一点不符合实际情况,但我仍然高兴,忽然巧遇儿时的伙伴,总是值得高兴的。

  “你这是去哪儿?”

  “你去哪儿?”她反问。

  “回老家,好多年没回去了。”

  “我也是。”

  “你现在就在天津?北京?”

  “不,在江州。我是来这儿办点事……”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哇!……”我感叹着,努力想从记忆的乱丝中抽出一个头来。

  “是呀!”她应声道,又望我一眼,嫣然一笑,一边从提包里取出一包速溶饮料来,哗哗冲了两杯。

  “我不喝甜东西,”我连忙摇手,“我爱喝茶……”

  “怕发胖,是吗?偶而喝点,不要紧的。”

  “不,我喝惯了茶,茶能提神……”

  “好,喝茶就喝茶,我给换!”她迅速走了出去,把一杯饮料泼了。

  “呀,何必倒掉呢?”我很后悔自己说话随意。

  “这值什么,我有茶!”她居然又从提包里迅速掏出一个装置精美的纸盒来。

  “别,别启封了,我带得有,”我说,“你看!”

  她用眼角一瞥,矜持地一笑,就迅速撕了封,倒了一些在杯子里:“你尝尝,这兴许比你那强,这是特级龙井,市面上根本没有。我也不喝茶,这是为打交道带的,这不,还剩这一小盒,送给你吧!”

  “不不,你留着用。”我推托着。

  “怎么,怕受贿赂吗?还老乡呢,这点情都不领!嘿,不要也得要!”她认真地生起气来,不由分说塞在我的提包里,一边又斜睨着眼,嘟起了丰满的嘴。这个娇嗔的神容又特别令我想起了她小时的模样,她母亲的模样。

  茶色沁人,茶香沁人,那绿沁沁的碧水一下沁透肺腑,虽是龙井故乡人,我还真是第一次品尝这种高级茶。

  “怎样?还可以吧?不过,有人说,女同志喝茶不好,茶碱会使人色素沉淀,面皮发暗,你说,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

  “管它呢!”我笑着,“我喝茶,为的提神,只要能提神就行。”

  “真要想提神,那还不如吸烟呢!”她又两眼亮亮地一闪,“你会么?我这里也有烟,来一支吧?”说着,她又要去翻提包。

  我连忙阻止:“不,我不会,一点也不会……”

  “好,我们各得其所!”她还是掏出来一包“大中华”,以极迅捷而熟练的手势点上一支后,就开始舒舒服服地仰靠在横卷的毛毯上。

  我惊异地瞪着她——她简直是个广告模特儿,倚躺的姿势优美,吸烟的姿势更优美,这纤长的兰花样的手指,又令我倍加清晰地忆起她的母亲。

  我目不转睛地端详她。尹卉该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她像她母亲,但又不太像。那妩媚的眼睛略略上挑,飞扬的神采似乎多了点冷傲;她的上嘴唇也略略薄些,下巴颏也略略尖些,她的脸庞似比年轻时的尹如婵少了些许敦厚之相,但这张灵秀纤巧的脸更富表情,更爱笑,她只要笑起来,真是俏丽无比,那怕只是敷衍的淡淡的笑容,也甜悦动人。

  “尹卉,吸烟能使脸色变暗牙变黑呢!”我警告着,“时间久了,连指头都要薰黄的。”

  “那里,你别吓唬我,事在人为!”她圆起唇,徐徐嘘出一口烟,很得意地呲呲牙,摊开手,把指头伸到我眼前,“你看,黄了没有黑了没有?嘿,全在个人技巧嘛!况且,我是吸着玩的,没有瘾,必要应酬时就陪一支。哦,现在我是专门吸给你看看,你看,吸烟完全可以吸得无一害而有百利!”

  她并非吹牛,看了她的吸烟姿势,费雯丽都会嫉妒。

  尹卉这种游戏似的“烟道”和天仙似的姿势,实在令我叹羡。任何事物的确在人运用,一根竹笛捏在村妇手里,也许只能当作责罚孩子的“家法”,但凑在陆春龄唇边,却能教世界沉醉。

  “尹卉,你在江州哪个单位?做什么?”

  “嗯,我做的事……你保准不感兴趣,甚至反感。”她动了一下身子,侧身向我,然后又向我吐出一个个烟圈,得意地挤挤眼,“怎么样?你可以拿圆规来量。”

  那烟圈吐得的确出色。

  “你刚才说的……那怎么会呢?”我又问,一边开始猜测。

  “肯定,肯定的。”她用力嘬起嘴,又吐出一个又圆又大的圆圈,“而且,从某种角度讲,我们还是对立面……”

  “不是吗?你们追求的是心灵呀,人性呀,美呀,善呀。我们呢,我们研究勾心斗角,挖空心思,只想着如何击败对方,战胜同行,明白吗?我现在是个……可以说是个钻到钱眼里的生意人,地地道道在钱眼里打转转,为我们的公司转生意经。我是个副经理,我们的商品大多是出口的,我专管谈判,交易成败的很多因素,在于我的交际手腕,我的嘴皮子。你喜欢我这样的人?嘿,我若是告诉你我们在竞争中的一些活动,恐怕你在肚角角里不骂我一声就是好的,你保准要骂我是个牛皮大王、刁钻滑怪的精明鬼,真的……”

  “那怎么会呢?”我说,暗地里惊讶她的伶牙俐齿,一边不住地想:这就是那个曾与我一块跳房子,一块丢手绢,一块跌入过那浅浅的小池塘的尹卉么?这就是那个光穿了裙子忘穿裤头而惹得一班同学哄堂大笑的小尹卉吗?那一回她哭得多伤心多揪心呵!眼泪如珠子断线地沿着她那肮脏的鸡爪也似的手指滚下来,流下来,因为我没陪着她哭,她马上又拼命用她的小拳头捶我……哦,童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不,那是肯定的,肯定的,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喜欢眼下所做的工作,可是,这也算船到江心无处停吧,命嘛,命运把我抛在这座山头上,我就得啃这座山上的草!哪怕这草再苦再扎嘴,也得啃!”她激昂起来,重重地煞有介事地叹着气,虽然那神情毫不感伤,而且我发现:她的嘴角还浮现着一丝可人可意的笑。

  “有这么严重?”我不相信,她是在夸张,故意叹苦经,我相信,她并不讨厌她的工作,她一定在她的岗位上如鱼得水,轻松愉快。现在她做出这副样子来,分明仅仅是为了做给我看的。

  “当然,我也许夸大了一点,你们写小说不是也都夸大吗?”她瞄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呶,前几年我最爱读小说,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看得眼泪哗哗流,特别是一看那些和我年龄、经历差不多的主人公,我就……可后来,我一咬牙,去它的,不看了!什么也不看了!”

  “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吗?我看着心里发痛,我,嘿,人,谁愿意老抠自己的痛处?……”她的脸色顿时黯然了,把一截烟头哧地抛在了烟缸里,两臂叠在脑后,凝视着上铺的顶板,恼了似的一声不响。

  车轮的微震微颤似又清晰起来,突然又稳稳一顿,车到第一站了。

  门外又隐隐响过人来人去的脚步。

  “咦,我们这节车厢怎么没人再上?”我终于找到了话题,“不是还空着两个铺么?”

  “哦,不会有人来了,票都在我这里,有两个人原来都要和我一起走的,临时有事,不走了。”

  “你没把票退掉?”

  “刚才来不及,这会儿……干脆,不退算了,我们两人占四人的位,一路清静,怎么样?要不,猛地上来个不三不四的家伙,真教人别扭死了,嘿,现在有些人,你别看他穿得跟人物似的,谁知道他是那路的鬼属!”

  鬼属?这地道的“长塘话”,立刻漾起我无可名状的快乐。

  “那不是太浪费吗?”我说,“这可是……”

  “没事,我这回给我们公司谈妥了这笔生意,嘿,少说也有十几万赚头,慰劳掉这几个钱,不亏!就这,花钱买清静,这几天可真把我累死了。哦,我再跟你吹吹牛吧,这回,我是独立作战,旗开得胜,连驻京办事处的同志都说我是创造了‘麦当乐’奇迹!嘿,”她霍地坐起,神采飞扬起来,“从昨天下午彻底办妥了事到现在,我一直兴奋得像个要爆的气球,一直想找个缘由为自己庆祝庆祝,可忙得昏了头,我连……”

  列车员轻轻推开了门:“请问,二位要不要吃点夜宵?”

  “要,要的,”尹卉忙回答,“同志,只是,能不能请你给拿到这儿来?”说着,她朝我一丢眼色,“我刚才上车时崴了一下脚脖,走路不利索……”她微微皱起纤眉,受不住疼痛似地扯了一下嘴角。呀呀,这人儿的娇怨模样,铁石心肠的也会动心的。

  “好的,好的。你要什么?”

  “好,那就太谢谢您了。请拿两份点心,两听青岛啤酒,两盘凉菜……”

  “你真崴了脚了?”列车员刚一转身,我忙问。

  “嘘!”她伸出一个指头,“刚才,我发现隔壁车厢有个熟人,以前打过交道的,那家伙挺讨厌,我不想搭理他……哦,我怕去餐车撞见他,就……哈哈,你可得协助我把这戏演到底哇!”

  “你这鬼东西!……”

  酒菜很快端来了。

  “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我不会喝酒,啤酒也不行,”我说,“再说,我也不饿,我是吃过晚饭才上车的。”

  “你呀,你真是枉见过大场面的,连啤酒也不会喝。放心,都包给我!”尹卉端起杯子,咕咕噜噜地一饮而尽,立即又倒上第二杯,“你吃过饭,我可是半粒米星也没沾,刚才真饿得想把桌子都吞下去呢!说来你都不会相信:中午我刚在香山请过客,一席八人,整花一千二,我只沾了沾筷子,所以就苦了自己!……”

  “谁教你装模作样的?”我不由得好笑,“请这么大的客自己还饿肚皮,怨谁?”

  “装模作样?对了,你说对了,为了工作,我常常得装模作样,做生意可不能太老老实实!哦,你晓得么,刚才送我上车的那两位,也是中午的座上客,一个是香港茂隆公司的代表,是我们这次生意的主要买主,另一个是G市进出口公司的,中间人,我是第一次回请他们,当然更得拿出派头来。你想,作为主人,我能在席上狼吞虎咽吗?何况我还是个女人,女经理!嘿,哪回请大客我哪回挨大饿,只能等宴席完后再稍稍补贴补贴……”

  “哦,要都这样,那可是……”

  “不,当然不全是这样,跟自己人,跟我们内地同胞打交道,就用不着如此,放松多了……”

  这大概是不难明白的,干他们这行的,派头、举止、风度,都是为了生意经,干这行的,是得具备各种各样的才干,只是……我想着,心里掠过一种模糊的不安。

  “……哎,你不晓得,有时候,我也真为自己穷装臭摆好笑。我们刚开始闯江山的时候,嘿,那时真是拢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靠国家扶助才积蓄了一点资金,可我第一次出马到广交会与外商打交道时,活像个笑不露齿,筷不沾唇的大唐公主,派头粗得又像从夏威夷度假回来的戴安娜!哈哈哈,对了,我第一次‘出场’时那套服装就是仿照画报上戴安娜一张照片上的服饰裁制的!你看多酸,多假气!”她眉飞色舞,口气是自责的,神气却是洋洋的,“哎呵,你不晓得,开始为了学好诸如让火点烟,在会上给客人布菜的动作手势,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真比电影演员还下苦功!哈哈哈……”

  是的,干什么都得下苦功,只是,她在这种经常而特殊的“表演”中,会不会薰染了某种浊气?我想着,思绪开始远飞……

  她银铃般的笑声立即把我“引”了回来:“怎样,我没估计错吧?你一定认为我这样的人很糟糕是不是?”她突然两眼闪闪地盯着我。

  我像中了箭似的一惊,笑道:“是的,我在想……哦,你们成天跟滑头滑脑的生意人打交道,难道就不会去办点什么缺德坏良心的事?”

  谁知她更懂得“反弹琵琶”,眼珠一转,笑道:“原来,你也是大大的狡滑呀!嘿,如果你是想激我说点有味道的事,我完全可以据实奉告,如果你当真认为‘商’必与‘奸’沾连,那是对本人及本人的同行们最大的误会和污蔑,为此,我向你们这些胡说八道的文人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必要时将诉诸法律,告你个诽谤罪!”

  “哎呀呀,那是你自己先说的呀,你刚才不是一上来就把自己贬了一通吗?至于我的用意,当然是想听新鲜,只是我得声明在先,哪怕你给我来些‘天方夜谭’,我也付不起素材费的。”

  “我稀罕你们那几个小钱?”

  “不也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是个钻在钱眼里转生意经的精明鬼呀!”

  “咯咯……”她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真的,说真的,你要学点我的这套商业谈判经,或许还真对你写作有用哩!写作和商业谈判,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得谙熟心理学,你说是不是?不是我吓唬你,学我这一手,你起码得掌握一百八十条经验,这些经验将包括三百零八项技巧,这些技巧里又有九百八十三条诀窍,每例每款每项,又都有许多具体的数字,怎么样,能背会吗?有信心吗?……”她一边纵情大笑,一边狼吞虎咽地扫荡那些点心与凉菜,与刚才的姿态判若两人。

  “谁说我背不会?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脱了晚礼服的戴安娜……不不,你这个大唐公主,有没有一张嘴巴两下用的本领:一边像那个匪连长似的啃鸡腿,一边像相声演员一样耍嘴皮!”

  “好!那你就睁眼恭看,洗耳恭听!”她咕嘟喝下最后半杯啤酒,又用那可爱的指尖撕净了最后一片鸡肉,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老外婆哄孙女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哎,你别瞪我!对,给你讲个故事是班门弄斧,不过,我可不怕你笑话,该弄还得弄。唔,说的是一只乌龟被狐狸捉住了,狐狸要吃龟,龟把头和四肢缩到壳里,坚硬的甲壳教狐狸无法下嘴,狐狸气得要用石头砸龟,又要把它扔到火堆里,龟说,亲爱的狐狸先生,你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只求你千万别把我扔到水里,我最怕的是水,我求求你啦!狐狸一听,立即把龟扔到了水塘里,得意的龟在水塘中央望着狐狸哈哈大笑……哦,我们搞商业谈判的,有时就需要运用这种龟的聪明狡诈,尽快得到那片水塘。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水塘?明白,明白。”我赶忙点头。

  “哦,再比如,我们所掌握的那十六字口诀:喊价务高,让步务慢,察言观色,从容不迫。说是十六字,做起来说不定会有一百六十条变化!哦,要晓得买主都是比我们更精的精明鬼,更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首先,你得极有耐心,摆出一副我可不愁我的货物卖不出的神气,或者是哪怕在谈判桌边坐上一年半载也无所谓的神气,用耐磨使买主的一些虚张声势的要求渐渐露出马脚,失去影响力。而对对方的某些问题和要求呢,有的就来个避重就轻,有的就来个假痴假呆,所谓大智若愚嘛,哈哈,大智若愚常常是我们最好的战术,明白吗?”

  “明白,大智若愚,明白,”我又赶紧说,“薛宝钗就是大智……”

  “不不,这跟薛宝钗的心计完全不同性质。哦,我们的这套策略,其实是辩证法的运用,所谓愚笨有时是聪明,聪明往往是愚笨,特别是有意识装得愚笨时是更大的聪明。人总是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得聪明、果断、博学,要叫他说句:我不知道,则会很觉丢人,难以启齿。其实,这在商业交易中最要不得。事情往往相反,如果你表态缓慢一些,少来点果断,稍稍装点糊涂、不讲理,反而会促使对方更多的让步,得到更称心的价格……你莫笑,真的就这样,商业活动的诚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请君入瓮’的诚实……”

  听着她的滔滔不绝,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的思绪再次开始分叉,走神……那个蹦蹦跳跳牵了母亲衣角走路的小姑娘,在我眼前晃现起来,那个在文工团排演场外痛哭流涕顿足发誓的小姑娘,在我眼前晃现起来……哦,面前的她,就是那个她吗?面前的这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女经理,就是那个连“众金花”也不得扮演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吗?哦,我们青山如靛、碧水如镜的长塘,我们那只晓得欣赏江州乱弹、绍兴戏、“的笃班”的长塘,能孕育出这等干练机敏而又相当“洋”派的女人吗?她与她的母亲,她与我们那块土地是这样的不同气质、不同色调……

  “喂喂,你到底在听着没有?”

  我又像挨了一鞭,慌慌地应:“听着的,我听着哩!”

  “……所以说,我们要的这种心计,跟丧良心的欺诈,完全是两码事。咦,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又不打自招了不是?不,你要晓得,商业圈同其他地方一样,物以类聚。就是国外,真正有气魄、讲信用的商人或商业集团,也是非常鄙视欺诈和言行不一的买卖人的,所以说,不管交易的内容怎样包罗万象,手段怎样变化,讲究信誉乃是我们社会主义商业和本公司的第一目标!咦,你又笑!你以为我是在为我们公司做广告是不是?……哼!”她立刻嘟起那好看的嘴。

  “算了!”她又很认真地生起气来,“我不跟你白费唾沫了!”

  “不不,我是在认真听着哩!”我惶恐地分辩,“哎呀呀,如果你要求你的听众连表情都要受你控制,不得随意流露,那你也太是个暴君了!哦,亲爱的女老板,如果你的唾沫,不,你的香津不那么昂贵的话,那就请你再破费几滴吧!”

  “香津?”尹卉一愣,脸上立刻掠过一丝微妙的神情,“你也说……”

  我立即意识到我用这个词开玩笑,触动了某件不是玩笑的事情。我歉疚地呐呐着:“尹卉,我这是随便跟你说句笑话!”

  “是的,你跟我当然是开玩笑,可……”她忽然顿住了。

  “尹卉,我是无意……”

  “唔,你不晓得,有那么一个家伙,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是在那么一个场合。我当时气坏了,我不大懂这个词,我以为他是在侮辱我,因为这个肉麻的家伙,是在错拿了我用过的酒杯后说这话的,他贼眉贼眼地看着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以能一品尹女士的香津为荣!说着,又肉麻地连喝两口,气得我真想掼他一巴掌!我忍住了……小不忍乱大谋,我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闹翻了即将成交的生意,可心里还是气得要命,回来后我拼命查词典,怎么也查不出这个词义!唉唉……”她微带惶恐地望着我,从见面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了这样真诚的惶恐。

  当然,现在压根用不着对她解释这个词义,但我明白,我是无意中又撞开了她的另一扇心扉。黯然的神色倏地掠过她的眼睛,她再次沉默起来。

  我更不敢插话,我怕任何冒失的询问都会引起她的某些难堪的回忆。

  “哦!”她终于长叹一声,“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晓得的,我这种年龄,从事这种工作,接触的面这样广,什么人遇不上?有好人,是的,当然绝大多数是好人,可坏家伙也总有,那种人,只要一个半个就够你受的了……嘿,那些人,你虽不能明显划他个‘坏分子’,却真坏,骨子里坏,你也不能说他是流氓,想强奸你还是怎么的,可是,这种家伙坏得教你真是咬一口不解恨!真的,世上就有这么一些家伙,一些占据了天时地利手里又有一些权柄的家伙,虽不敢在大事上蛮动胡来,却很会打鬼算盘、找便宜,真是麻雀脚爪都想啃一口!遇上我这样的……女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不三不四,却寻找各种机会对你来点小动作,看你时那目光就像锥子,你会心慌得以为自己没穿衣服,碰杯时故意碰着你的指头;跳舞时死卡着你的腰,大概那样做着时,他就可以想入非非。更高明的,就来点所谓‘精神揩油’,得点他所贪图的乐趣,就像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嘿,以前我对这号事这种人又恼又恨,现在,哼,我也泡油了。即使遇上这类事,我一不着慌二不着恼,先看看他对我实施计划有没有用处,没有?好,乖乖请一边去,该给个冷脸就给个冷脸,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办他的难看,叫他在大庭广众中站得起来坐不下去。若是有用的,不可得罪,好,我该客气还客气,哪怕心里骂他一千句婊子养的,我照样笑得亲亲热热,就像把一抹砂糖抹在那号货的鼻凹儿里,我教他舔不着又吃不着,到头来还得乖乖地心甘情愿地听我使唤,为我们的计划服务!……嘿,我这样一说,你不认为我很坏吧?哦,不是我坏,我这是教生活逼出来练出来的!我就得这样自卫,不能不这样自卫!”

  尹卉的口气虽然激昂,神情却很平静。我信服:她是“练”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问着这个一直在心中盘旋不已的问题:“尹卉,你早成家了吧?你爱人……”

  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不言不语,也不望我,忽然又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

  “我么,嘿,我早离了婚,有过一个半丈夫,没有过爱人,尽管被三个男人糟踏过……”她突然异常爽快地答,“嗯,我现在带着个没爹的女儿,叫丁丁,十一岁了,像竞选‘世界小姐’似的,我上上下下花了好一笔钱才把她接到江州,进了少年舞蹈学校,我希望她出人头地,将来能成个邓肯!……嘿,你没被我刚才的话吓一跳吧?怎么出来这一个半?哦,我第一次结婚,才21岁,那是我下到黑龙江的第二年……不,我不想细说了,反正他是个无赖!嘿,你只要听听他在结婚的当晚跟我说了句什么,你便晓得我不是冤枉他。哦,我向他哭诉我的遭遇,他毫不动心,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嘿嘿着,只几下便撕了我的三条内裤,满脸油汗地吼喊着:管你是嘛,我管你嘛样,老子要的是老婆,女人,只要是个有×的女人就行!……至于,嘿,那半个,那是我到江州后遇上的,他……嘿,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我心里……”

  灰白而细长的烟灰在她指缝间抖动起来,从开始谈话到现在,她第一次暴露了这种无依的悲愤和软弱:“我不瞒你,我在外面硬得跟块钢似的,可背着人时,我便想,闲下来时我便常常想,为什么,我竟和母亲同命?这公平吗?……”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心头堵得咚咚乱跳,住了半天,我才问出这句话来:“尹卉,你母亲好么?我一直很想念她老人家。”我热切地说,“我也是多少年没见她了……”

  “她……好!是了,你多年在外,又不常回去,当然……哎,你听我说,”她忽然眼珠一闪,劲头十足地说,“我得先回江州办点事,这次你就稍稍绕一下道,跟我一块到江州,再回长塘,好不好?”

  “我请假的日子有限……”我迟迟疑疑地说。

  “那有什么,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再说,你也极少去江州,是不是?”

  “不是极少,而是从没去过……”

  “那就是了,那更应该去!去好好游览一下,顺便看看我们公司,看看我的丁丁,好不好?江州有几处古迹满不错的,江心岛上有好多古迹和历代名士的碑帖,你一定感兴趣!就这样,好好玩几天,然后,我们一块回长塘……”

  “这……”我依然犹豫。

  “看你,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好,我做主了!不许你变卦!哦,你要实在呆不住,哪怕只住两三天也行嘛,怎么,你要连这都不答应,那也太……”她赤着脚跳下床,奔到我的铺前,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快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先睡觉吧!哎哎哎。”我的胳膊都快被她揪断了。

  “不,你不答应我不睡,也不许你睡!”

  “好!就依你。”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真是个魔鬼!”

  “哈哈哈,这还像点话!”她开心大笑。忽然又转身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按在我的鼻子上,“去吧,老兄,尹老板不会亏待你!”

  我取下一看,幽香微微的名片,赫然印着五个头衔。

  “哟,怎么印的是这个名字?”

  “哎,放心,不是冒名。我早在十年前就改名了。哦,对你,我还是尹卉,长塘镇出来的尹卉。”

  

  轮船缓缓驶向江州码头。

  难怪长塘人要称江州是“小香港”,远远望临水的江州,果然像香港的“袖珍本”。

  把江州比香港,当然由于它首先是个高楼层层迭迭、人口稠密的繁华地场,这条接东海连内河的江,这个可泊大轮船的码头,使江州的工商业尽得地利,“到江州走一趟”,曾经是三十年前长塘人光荣的梦想,可是且慢,长塘人还这样评价江州和江州人呢:

  “江州的虱子双眼皮,江州人能把泥沙搓成绳!”

  “江州人的头发都是空心的!”

  “跟江州人打交道,你先得把心戳上十八个窟窿眼!”

  “马上就到了,咳,你在想什么?”尹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后。她果然是一副准备下船的模样,风衣搭在臂弯里,而且把自己的提箱和我的旅行包都拖来了。

  “我在想,想你们江州人……”

  “怎么是我们江州人?哦,你又在想‘江州人头发空心’对不对?”她微微一笑,“得了吧!江州人是特别聪明,要不然,它的五小工业和商业怎会这样兴旺发达?要是没有江州的繁荣,就没有横山县,也就没有长塘镇的开发。你到全国各地走走,哪儿都能发现江州的产品,不是么,江州是很出名的,宋代就开始繁华了呢!”

  她没有说错,这一切横山县志都记载着。我笑笑,故意道:“当然,当然出名,江州人雁过拔毛,欺侮外地客出名,江州人把船票一股脑儿捏在手里,然后高价倒卖,害得外地客人……”

  “哎哟哟,你说的是哪年的事哇!”尹卉哈哈大笑,“个别坏蛋的作为怎能代表我们,对,怎能代表我们全部江州人?……喂喂,快看,看!怎么样?从这个角度望江州,是最美的,我最喜欢从这里望江州!”

  果然是尹卉慧眼独具,我也发现:因为轮船即将靠岸而变换的视角,原来那长条肥皂、火柴盒似地矗在江边的楼房,在粼粼江水的映照下,变得更加鲜活而生动起来,而且,江州并不像其它城市一样,只有单调而灰暗的颜色,它地形起伏,高高低低的楼房,越发鳞次栉比布局精密,楼群中夹杂着古老的街巷,绿树掩映,连绵的青山像一排巨大的屏障护在城市的后脊,山上却是清一色的枫树,落霞飞红,火一样地燃着。

  哦,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美哉江州!

  “喏,更好看的是这,你看,江心岛!”

  果然是孤屿媚中川!似一块翡翠镶嵌江中,一座小小的岛屿亭亭出水,吸尽江山浓绿,远远望,只见一角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翡翠丛中闪烁。

  “怎样,来这儿不亏吧?明天我带你上岛好好游游,再教你登江州最高的枫台山,下山来,再叫你尝遍龙凤街的三十八种小吃,保你乐不思横山!”就像穿大氅的拿破仑站在地图前,尹老板把两手极潇洒地往风衣后一背,气冲斗牛地嚷,“嘿,你等着,我要教你在江州的每一刻钟都快快活活!”

  谁晓得,刚出码头,尹卉自己就立刻不快活了。

  一辆银灰色的小车突然驶到我们跟前,尹卉一看,立刻变了脸色。

  “快,跟我来,别理他!”她低声嘱咐了我一句,背转身子就走。

  我大惑不解,连忙抓起箱子旅行包跟了两步,可是迟了,小车嘎地一停,一个男子打开车门出来,从我身后捷步赶了上去。

  “卉!卉!”他连声呼唤,显得很焦急。

  “你来做什么?”尹卉猛地住了步,回头怒视,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像在喷火,“谁要你来接我!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走开!”说着,她又扭头就走。

  “卉,你听我说……”那男子又追了上去。

  尹卉不理,车开步子,走得飞快,那男子也毫不放松地紧跟着。

  我呆立着,不知所措。远远的只看见尹卉很激忿地挥着手,跟那个半垂着头的男子在争论什么,那个看上去还算得风度翩翩的男子,因为垂头听训的落地菜帮模样,显得有点可怜巴巴……过了一会,尹卉才风快地朝我走了过来,那男子还像根木桩似地戳在那里。

  “走,我们到那边去!”尹卉气咻咻地说着,脸色仍然铁青,“走吧,公司的车子在那边。”

  那男子简直是个丧门星。

  坐在车子里,尹卉虽然照样跟我说说道道,指点着马路两边的景物,做出快快活活的样子,可我依然发觉,她纯粹是为了我才竭力装成这样的。

  我嗯嗯应着,原来的兴奋劲突然消失了。

  穿过霓虹灯密布的龙凤街,车子在听涛宾馆前停住了。

  “不不,尹卉,我不住宾馆。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住你家!”

  “哎,你别管,住宾馆的费用由我负责……”

  “不不,不是为这,我们住一起,早晚不是可以多说一会话吗?”

  “也好!只是……到时候你可别骂我就是!”

  真没想到她住的是这样一个“窝”!

  房子不算小,是一套两开间的单元房,物具也齐全,可是,齐全的物具统统积着厚厚一层灰,所有的家具,好像搬进门后就没好好摆置在应有的位置,或者是主人极随意地为了一时方便乱拉在一起的,连那张样式颇为新颖的沙发床,也不周不正地横在屋子一角,床上的被褥堆成了卷,床单也掀了起来。

  “我晓得你要骂我的,我晓得你会骂我的……”尹卉喃喃着,狼狈不已地移动着桌子椅子。

  “骂你做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个漂亮人儿会住在这样一个……‘窝’里!嘿,简直像座山雕刚刚骚扰过一样!”

  “看看,还说不骂!你晓得,丁丁住校,平常我自己也不大回来,我在公司办公间搭了张活动床,哦,这次出门又有个把月,能不脏么?嘿,参观过了,心满意足了吧?”她伸伸舌头,说着,又要来提我的包,“得,你还是去‘听涛’,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呢!”

  我一把按住她道:“你要再不听我的,我可要走了!喂,我们一起动手,旧貌换新颜嘛!。

  我歉愧地发现:我跟尹卉到江州来,又住到她家,是犯了个大错误——我平白给她添了这么多忙乱,从体力到心境,都是她的累赘。

  打扫完毕,梳洗完毕,我困倦已极,而把一条小三角巾在头上一扎的尹卉,袖子一挽,花围裙一系,越忙越有精神,我冤枉了她,她干活的确麻利,又擦洗家具又拖地板,没消多久,所有的物具各就各位,两间屋子大放光芒。

  “好能干的媛主!”我学了句江州话,甩着发酸的胳膊,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说,“这房子其实很好,尹卉,平日里你只要多动动手……”

  她解下围裙,头巾往椅子上一丢,慨然长叹道:“谁有这份心劲!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是懒得收拾的!收拾给谁看?”说着,她也疲惫不堪地歪在沙发里。

  我突然悟到了她话里的凄恻意味。那凌乱不堪的房间,那落满灰尘的物具,原来都是一种深深的幽怨……我觉得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

  “尹卉,你,你应该再……”

  “你是说再恋爱、结婚?”她手托下巴,两眼幽幽地盯着我,“哦,我现在根本不愿意考虑这种事,这苦头,我尝够了!现在过独身生活的女人,挺多,我现在这样,挺自在!我为什么要作茧自缚?你晓得吗,下午,在码头缠着我的那个……哼,就是我那‘半个’丈夫!……”尹卉突然哑了声音,两手神经质地在衣裤口袋里摸索,我知道她想找烟;高低柜里明明有盒烟,是她自己刚才放进去的,但这会儿她却视而不见。

  “……那家伙,是个骗子,地道的骗子!你没看他长得还人模狗样的吗?他才是个更无耻的骗子,高级流氓!他是在同我有了关系后,他老婆就要来探亲时,才说出自己是有家室的!我,嘿,我只能怨自己轻率,瞎了眼,我怎会这样不记教训,被那种浅薄的虚荣心蒙了眼,被他的所谓风流倜傥、海誓山盟迷了心的?骗局败露后,你猜他怎么说?‘你也不吃亏嘛,你又不是个处女!现在时代变了,你得解放一点,我们满可以过一过开放性的生活!’……嘿,他是想不同他老婆离婚又同我保持关系!开放,我还没开放到这程度!我被人糟踏过,我离过婚,可那都是明的,和他刚‘好’起来时,我把一切都告诉过他,所以他说‘你也不吃亏’!你听听!他是拨拉过算盘珠才跟我‘好’的,他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应该算得清这笔不蚀本的买卖,他大概还以为我还稍稍盈了一点呢!……我恨透了,我恨的不单是他的欺骗行为,更在于他的这些话!我恨得真是牙痒!我真想告他,可又怎么告?上哪告?我只能吃暗亏,恨自己!”尹卉沉重地喘着气,恨恨不已地咬着发白的嘴唇,“哼,他也真有脸,还这么死乞白赖地来缠,总有一天,我豁上撕破面皮,给他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江州市人人都知道我尹卉又被高级流氓划拉了一下……”

  我默默听着,耳畔里却同时震响一句话:“为什么我竟和母亲同命?”

  “我也恨我自己,说着时气壮山河,其实,心里并没胆气……你想想,现在抖落这种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何况还不纯粹是悲剧,不是吗,又没寻死上吊的,谁同情?谁屑一顾?现在,人心里都结了层厚茧,寻常的枪弹能穿透?休想!哦,我就是闹开了,不知道我的,权当新闻,知道我的,说不定心里还窃笑我呢!所以,你别看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其实也是个银样蜡枪头!我太爱惜羽毛、虚名,这才是我的悲剧!我妈做了半辈子悲剧演员,一生一世台上台下都是悲剧,无须半点矫饰,剩下的苦戏由我来续演,我却偏偏套上了一副喜剧面具,在众人面前,活脱脱是一个生活中的胜利者、成功者的角色,你说,嘿,你这个拿笔杆的人说说,这是不是真正的悲剧?”

  “尹卉,请你原谅,我不该提起……”

  “这有什么该不该的?”她惊奇地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嘿,是我自己想告诉你的嘛!我对再婚、重组家庭已经心灰意冷……别别,你别说服我,你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无法剖析实实在在的生活,对我起不了作用!你听我说,我现在一直用这种感觉安慰自己:我这样过日子,挺痛快自在,不是我自吹自擂,像我这样漂亮能干的女人,只要是独身,就会增加许多魅力和色彩,在工作中,人家也特别高看我,可我要按着世俗想方设法再找个‘老公’呢,对对,这是我们的‘长塘话’,就是‘老公’嘛,难道还能说找爱人?哪还有爱人?嘿,我要一门心思再找个老公,我无疑是教自己贬值!真正的男子汉,我绝对找不上,现在城市里多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待字闺中呢,我这个离过婚的,拖着个孩子的,在一些人眼里,肯定还认为有这这那那风流韵事的女人,上哪去找好样的男人?得了吧,假如,人家拿那种寻买一件处理品、便宜货的眼光来看我,我宁愿上吊!我现在工作得挺有名声,我教自己增值还来不及呢,我何苦要教自己贬值?喂,关起门来说一句,我赞成性解放,是的,性解放!嘿,你不会被我的话吓住吧?嘿,请注意,我不是鼓吹,而是赞成,明白吗?”

  “……”我点点头,却未能像在火车上时爽爽快快地吐出“明白”两字。

  “不,你没明白,我说的性解放,不是被眼下那些小流氓搞混帐了的胡来,不是性乱,而是,而是……那种高层次的解放。哦,听人说,我们的老祖宗对此有过很明确的教诲,说性解放是人类最后最彻底的解放……哦,原话是不是这样?”

  我摇摇头,心里歉然,我没有细细研读过老祖宗有关这方面的论断,实在背不出原话。

  “哈,你不晓得?我不信,你是不好意思说,是不是?嗨,你这也是装模作样!”她斜睨着我,忽然望了一下手表,一拍腿跳了起来,“看我这猪脑子!得得,你也累了,快休息吧!”

  “你呢,你也该睡了。”

  “不,我还得到公司去一趟,有点要紧事必须去办!”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她,脱拖鞋换皮鞋,立时像上了发条似的精神十足。

  “呶,别等我,你先睡!”

  “车子早回去了,你怎么走?”

  “没关系,我骑自行车去!”

  “你不累吗?这么晚了……”

  “再跑半个江州城没有问题!”她嫣然一笑,快步走到门口,手势漂亮地飞了一个吻,晚安!”

  我困得要死,模模糊糊知道尹卉回来,轻手轻脚地铺展被褥,在我身边躺下,我却睁不开酸涩的眼皮和她招呼。

  ……夜里,我听见了一阵梦呓和断断续续的呜咽,哦,尹卉又发梦魇。一路同行,我已得知了她睡眠状况极不好,不是辗转反侧就是发梦魇,而且,一阵阵地频频抽泣,极像一个心碎已极的孩子在抽噎,更像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在痛苦呻吟。

  我一觉睡到七点半,身旁的尹卉已没有踪影。

  一见移到床头柜上的收录机,我若有所悟,连忙打开,一段优美的《海滨漫步》后,尹卉那调皮的笑语立刻响了起来:

  “我亲爱的睡觉大王,早点在橱房小桌上,有面包、麻糍、虾米方便面、豆沙小汤圆几种,请自选。

  “九点半,我派车来接你,你先到我公司小坐片刻,然后按52701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请记住,这电话一定要在十点钟打,万分要紧,切莫误事。”

  公司的办公楼果然新颖而漂亮。因为四周全是梧桐和松杉夹成的绿屏障,故而这幢门面全用玻璃装饰的办公楼,很像是万山丛中飞悬的一挂瀑布。

  和精雅的办公间一样,衣饰鲜亮的办事员,个个显得精干非常,几台哒哒轻响的电脑和叮叮不断的电话,充分体现着商业机构的忙碌,不断进进出出的人和属员们匆忙而亲热的招呼,更加显示着现代生活的节奏。这份热闹、忙碌,这股气氛、节奏……我呆呆地注视着,忽然想起了动画片《森林运动会》,当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只碍手碍脚的大狗熊时,我突然觉得,陷在比利时沙发里,也如坐针毡。

  我克制着情绪,遵照尹卉的吩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十点一到,便去拨电话,果然一拨就通。

  “哎,是肖女士呀!哎,对不起,请稍候,稍候……”她大概是扭头对身边的人咕噜了几句什么,又以极亲热极娇甜的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请您来,我恭候您光临!请让罗先生立刻送您到‘梅苑’来,我恭候您!”

  我莫名其妙。却不能不按她的指示办。罗先生——开车的司机,立刻将我送往她所在的梅苑。

  梅苑也是一家外宾下塌的宾馆。一进那间小会客室,我愣住了。

  小客间雅室宜人,尹卉更是气度非凡,一身青铜色的旗袍式秋装,使女老板婀娜的身材分外典雅,她雍容大方地向室内的几位客人一一介绍,如坠五里雾中的我,一点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哎,那就对不起诸位,失陪了,失陪了!”她彬彬有礼地向那几位客人点着头,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胳臂,退了出来。

  我被她一阵风似地扯到了楼下的另一个小客间。

  “鬼东西,你这是做什么把戏哇?”我不无恼怒地问。

  她用手指“嘘”了一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本来要跟你明说的,可我怕一说明,你说不定就不肯好好配合我了,现在……呶,我代表本公司,向你致以最深切的谢意!”

  “见鬼,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我更火了。

  “呀呀,看你火的!”她掩着嘴笑,“又不是把你拖进一个什么阴谋里!哦,你晓得吗,刚才你见的那几位客商,是从澳门来的,前天刚到,我们还不摸他的底细,又不能不接待,不摸底细就跟他谈生意,说不定就会马失前蹄,所以,我就设计了这么一件打岔的事。哪,顺便就请你扮演了一个突然来访的贵客,我好在会谈桌旁抽身告退……哈哈哈,怎么,这不算辱没你的身份吧?瞧你气的……”她俏皮地拧了我一下,“这也是我们在谈判中常用的一个花招,哈,你这个忙帮得太好了,省得我又想别的点子,比如假作肚子饿,牙疼异常,口渴得要命,拉肚子,要上卫生间方便方便……哈哈,你莫笑,真的,有时候我们就得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得了吧,你这个狡滑的女老板,我再也不跟你打交道了!”我故意装出余怒未消的样子。

  “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商业活动的诚实就是‘请君入瓮’的诚实!难道你以为什么心思也不用,把国家的钱财都流到外国人腰包里才是好样的?难道我想方设法为国家赚取更多的外汇是错的?”

  “得得得,我可没向你兴师问罪,尹老板!”

  “这就是了!”她亲热地拍拍我的肩头,又挤挤眼,“你上午帮了大忙,下午再帮我建立奇功,怎样?”

  “奇功?”

  “对了,其实非常简单,唔,下午我将跟R国的一个商团会晤,他们最精明了,看来这场戏有得好做,哦,你临时当一下我们的‘替身’,怎样?”

  “替身?”

  “对了,我们也跟拍电影一样,有时,也得找个替身,怎么,你不相信?真的,不哄你,这一手,我们也是跟‘老外’们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谈判时,他们经常派‘假员’跟我们蘑菇,我们也要找‘替身’,让替身坐到谈判桌旁,跟真的一样。当然,这位替身是什么实质性的问题都无权答复的,呶,你替了我,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也像对方一样,慢条斯理地来上一连串的no,no,no,这个极妙的托辞,将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有时,替身只需像只呱呱鸟,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所有的事都了解不多,却又每样都能头头是道地来上一通就行,目的就是不失礼仪又能牵系对方的兴趣,争取时间,真的,只要坐坐就行,简单得很,怎样,有没有兴趣?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你应该多多体验嘛!”

  “你饶了我吧,这我可万万充当不了。”我说,“呶,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该告退了!”

  “不不,再坐一刻钟!”尹卉又看看表,“我们起码得消磨到教澳门客商再也不指望我今天上午和他们再度见面为止!”

  我简直哭笑不得。

  虽然明知独自游览是乏味的事,但鉴于尹卉的忙碌,我偷偷“逃离”出来,只身前往江心岛。

  难怪朦胧诗要为这么多年轻人喜爱,任何风景胜地,都是在雾霭云霞水气溟濛的朦胧观照中显得最美。昨天,在夕照中远望江心岛,我大有此间山水不可多得的遥想,今日一上岛,一切朗然在目,虽然亭台楼阁,错彩缕舍,峭岩奇洞,万千风姿,我却又生出天下风景无非如此的倦怠心情了。

  心情一懒,更走得拖沓,游完归来,竟又日落西山,在渡船上,望着一轮红日照江波,我忽动一念:不能多呆了,此去长塘不过六个钟头水路,何不乘晚班船径直回去?

  尹卉一接电话,急得立时变了声音,但她也知拗不过我了,连连说:“你等着,我送你下船!”

  不消片刻,小车载着尹卉,风驰电掣地来了。

  “你真是!……我晓得,是我怠慢你了!”她失望得就像个被夺走玩具的孩子,这神色几乎动摇了我的决心。

  “不不,尹卉,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完全是我自己急得想回去,再说,太打扰你,我于心不安……呶,怎样,下午的谈判,顺利吗?”

  “当然。不过,你现在给了我这样的突然袭击,我连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好啦,不说了,反正我们过两天在长塘见……”

  “所以说嘛,现代化的尹老板又何必太多愁善感呢?”我尽量说着笑话。

  “喂,我跟你说件要紧事,”尹卉加重了语气,“我说,你回了家,一定会去看我母亲的,是吧?”

  “当然,那当然。”

  “我告诉你件要紧事。哦,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母亲……她现在根本不出门,她差不多有十七八年没出过院门一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文化大革命!”

  “哦!”我长吁一声,突然想起了尹卉那杂乱的居室,“尹卉,你为何不把你母亲接到江州来呢?”

  “你想她会肯吗?我跟她说了多少次了,她死也不肯!她连大门都不愿意出,还会抛头露面地跟我到江州来?”

  “那……”我说不出第二个词。

  “哦,这次,我倒想再试一试……嗳,过两天我回长塘,一半为业务,一半为我母亲,今年是她的六十大寿,我回去要好好为她做一场寿,尽尽我的孝心,她这辈子为我……哦,这回,我想请你帮忙敲边鼓,你帮我说服说服她,过完寿日后跟我一起来江州,好不好?丁丁原是她一手抚养大的,现在跟我来了,她更寂寞得要死,难过得要死,可自己就是不肯出来!这次,倒是个好机会,你替我……喂,拜托拜托啦!”她当真两手抱拳,认真而俏皮地向我作起揖来。

  “我一定尽力。”

  “我待这儿的事情有个了结,三五日后就回去,哎,你一定要先去我家,请你务必先去我家,好不好?我母亲不见别人,一定乐于见你,真的,真的。”尹卉连连摇着我的胳膊,那神情又像孩子一般。

  我笑着连连点头。

  尹卉又掏出一张名片:“喏,你要是敲不进门,就把这往门缝里一塞,明白吗?”

  我接了过来,心潮陡涨,长塘镇的小河水波,突然亮汪汪地在眼前闪烁。

  

  这是长塘镇么?

  哦,哪还有浅浅的小池塘?哪还有矮矮的城隍庙小戏台?不复有,不复有的……

  一边走,我一边嘲笑着自己这与眼下的时代,与周围的喧嚷世界太不协调的落寞情怀。 

  是的,何必叹息,何必惆怅?没有那片池塘,新簇簇的楼屋不是一幢挨一幢地矗着么?没有那城隍庙小戏台,堂堂皇皇的大剧院不是代之而起了么?青山不老水长流,即便旧有的一切消失殆尽,长塘镇仍然是长塘镇,那山那水那屋那路,无一不呈现着她的格调,她的款式,每寸土地每团空气,无不浓浓地散发着唯有她才有的气息。

  这气息太薰染人了。

  难怪呵,难怪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要感叹着,怅惘着,越往僻路深巷走,我就越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

  哦,马上该看见她了!这条小路是通向尹如婵家的,马上就要看见她了!

  我突然踯躅起来。

  我能心绪安然地去叩敲那扇板门么?我能贸然去惊扰这个因难解的羞愤而蛰居了多年的妇人么?

  尽管自己也亲历过那场浩劫,我却仍然难以相信,我所听到的一切是真实的,这块土地这条小路上,确确实实发生过那一切。

  一队戴了红袖章的“武士”在偶然路过那座小屋门前时,其中一位瞥了一眼那扇关得紧紧的板门,突然心血来潮了。

  “喂,战友们,我们差点漏掉一条大鱼!”

  “尹如婵?她家有什么?给人绣一双鞋头花两角,绣一对枕头八角,她能挣得金挣得银?”

  “这你就傻了,她现在挣不来,过去可是挣大钱的哪!你没听说过么?过去来看她戏的阔老少爷,成串的金戒指银洋钿叮铃当啷的往台上掼!她早撑足了!吓,长塘镇真正有家私的殷实户恐怕要数她!不信,我们去查查!”

  “她又不是地富反坏右……”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么,不是五类分子也沾了边。她不是,她女儿的爹就是!不信,你叫她说说她的女儿是谁下的种?现在又在哪里?哼,那些货保准不是去台湾就是去香港的坏蛋!就凭这一条,她也够上是个匪属、坏分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才叫旧,所以我们才该去破这个旧!走,对这种人还讲什么客气!”于是,这队不讲客气的人马立刻涌进了院门。

  一个圆圆的小花绷跌落在地,尹如婵虽然也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女人,这次也委实惊惶。

  “你们看,看吧,都,都在这里……”面色苍白的尹如婵几乎说不成话,但她还是很快地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开了所有的柜子和箱子。

  其实,她所有的家私也不过是一个板柜和一只旧皮箱、一只藤条箱。

  “战友们”大为失望:那柜里箱里,只是一些十分寻常的衣物,作为这个女人荣华的过去的唯一标志是一件短袖镶滚边的檀红锦缎旗袍,一条葱绿一条蜜黄镶同样滚边的绸裤,一双银白缎的平跟布底鞋。这几样东西虽然五颜六色,却都边沿发黄,有股浓浓的杂了樟脑丸的霉味。

  那小屋显然是无物可藏的,床是两头架的板床,床底下空空如也,墙也不是空心墙,即便掘地三尺也枉然:谁都晓得尹如婵是外来户,即令祖上有埋宝地下的习惯,也决埋不到里边。

  但总不能白白懊丧。

  最先发起动议的那几位,骂骂咧咧地用手中的“水火棍”把这几样衣物挑在地上后,突然问:“你说,你那野男人现在在哪里?”

  尹如婵像遭棍击了一下,两眼木呆,面色惨白,越发显得额上那道伤疤赤厉厉的红。“男,男,我没,没有,我做人是清、清白端正的……”

  “哈,你还清白端正哩!没有野男人,你那女儿是野猪下的种?”

  一阵狂笑掩没了尹如婵突然迸出的呜咽:“那,那是旧社会啊……”

  “要是新社会你敢?你敢胡来?你说,你那男人是不是跑到台湾去了?”

  “我不晓得。我确实不晓得他在哪里。你们都晓得,邻里乡亲们也都晓得的,我在镇上住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是国民党的官不假,你,你们应当晓得旧社会艺人的苦楚!”

  叙说着这一切时,尹如婵仿佛镇静多了:“他是强迫占有了我的,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我,我恨死他了……”

  “恨死他?你是当不成正房大老婆才恨的吧?你那么傻,就白白让他占便宜?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官就没给过你一点好处?你应当主动把金银珠宝交出来,彻底破掉四旧,坚决站到革命人民这一边来才有出路!快说吧,老实交代才有出路!”

  “我没,没什么珠宝。你们不是都看,看了么?以前有过一星半点,早都,都换了柴米了,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

  “好哇,你还想诉新社会的苦!你这不老实的……穿上!你把这资产阶级的臭行头都穿上,叫全镇的革命人民都看看,看看你这臭婆娘从前是怎样靠着国民党反动派抖威风摆阔气的!”

  尹如婵木木地没有动弹,只是面色愈发地白惨惨,伤疤愈发地赤厉厉。

  不等她动弹,早有人把那双银白缎鞋踢了过来:“穿上!你敢不穿!”

  尹如婵面无人色,瞪着那根戳到眼前的“水火棍”,颤颤地弯下了腰……穿上那双鞋还没走两步,她便一拐一拐地瘸了起来。

  “怪不得是个臭戏子,真会装!你从前是怎么走台步的?好,你越装假,越得让革命的红日头晒晒你这臭思想!走,到大街上去!”

  两行清泪顿时从尹如婵眼里簌簌而下:“我求求你们,千万,千万别让我出去,我坦白;穿这鞋走,走不成,鞋底里缝,缝着东西……”

  鞋底立即被挑开了,滚出了六七块银洋和两只金戒指。

  “好哇,好你个不老实的尹如婵!你还说没有金银珠宝!哼,快坦白,哪儿还藏的有?”

  “没有,真没有了!”尹如婵瘫坐在地,“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哼,不让你尝点厉害你是不会老实的!你这个……哼,你比哪个牛鬼蛇神都狡滑!”

  于是,几分钟后,差不多全镇的“革命人民”都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在一队雄赳赳武士的押送下,用“资产阶级臭行头”穿戴起来的尹如婵,头戴高帽,颈挂一双挑得碎粉粉的银白缎鞋,赤了脚,手提一面铜锣,一边嘡嘡地敲,一边颤颤地喊:“我是牛鬼蛇神尹如婵啊!我思想反动对抗文化大革命啊!我私藏黄金罪该万死啊……”

  其时,各村都已揪出了一帮牛鬼蛇神,因此,虽有好几队游街的,但哪队都没有这一队轰动,哪一队都不像这一队游过去时观者如潮,于是,这一队就游得愈发情绪高涨而时间久长。得意之极的押送者在令罪该万死的尹如婵游过四门、贯穿全镇后,还要游到镇外去。

  刚出城门洞,刚过东门桥头,尹如婵扑通一下栽倒,嘴冒白沫,不省人事了。

  东门桥头是谁都晓得的,不管是那时押的还是那时看的,都晓得的,不管是如今说的还是如今听的,都晓得那桥头。

  那是有着好几处下船埠头的桥头,那是四十年代末载着兰桂舞台戏箱人马的木船来往靠岸的桥头。

  自古来好山好水的长塘镇呵!

  曾经是民风淳厚的长塘镇呵!

  我无法不去叩敲这扇板门。

  这所深巷一隅的小屋既陋旧又寻常,黑瓦板门石围墙,恰似镇上那些未及更新的屋舍,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模样。但在我的心中,它就像一处铭刻着某种非凡印记的胜地,令我情怀难遣;更像童年远足乡下所见的那些野花绿篱的清幽茅舍,那房前的短短横墙、矮矮疏窗,那屋后的淙淙流泉,森森翠竹,永远在我心底唤起一股浓浓的温馨。

  屋前依然什么也没有,它所有的便是异于东邻西舍的清洁和雅静,那关得铁冬紧的门,愈发衬出了这清洁和雅静。

  我轻叩几下,又重敲几下,果然不出所料,寂无人声。

  我忽然记起了尹卉的嘱咐,把她的名片从门缝塞了进去,又连叩了几下。

  板门果然在我面前无声地闪开了。

  她果然还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一头如霜的华发衬着那张清癯的脸,疏疏朗朗布在额头眉梢的皱纹,反倒遮掩了那道曾经很触眼的伤疤,她虽然已呈老态,却依然有一种令人悦目的丰仪。很多人越到老年越有一种老年人的从容体貌,尹如婵更是如此。

  她略略地眯起眼睛,意外多于惊惶。

  “你是……!”我扑向她,一团酸热的气流哽在我的喉头,我骤然想起,前天到家见我的母亲和弟妹,都没有如此激动。

  两滴珠泪从她眼里扑簌落下,她两手颤颤地抚着我的肩头,不住地喃喃着:“没想到是你来呵,没想到你还会想着来看我呵!”

  我立时涌起难言的羞愧。虽然近几年未返故里,更早些时毕竟回过老家的,我怎地就没想起她,没想起来看望她呵!

  我也掩饰不住许多惊异:她虽华发如盖,那双曾教多少人倾倒过的清水眼却并不昏澹,乌是乌,白是白,亮幽幽的闪着慈蔼动人的光;她说话的声音虽没有年轻时婉妙,却仍旧清亮浑厚;她拴好门闩,挽着我的胳臂朝屋里走时,那步态也相当清健。

  我却不由得磨蹭了脚步,我想先仔细观赏一下这个小院——真是一双素手生生绣出来的小院呵!

  院里的地因无一方石板铺设,却赚得了满院的绿。半畦青韭半畦葱,一片嫩生生的青菜仿佛不是为吃而是为观赏而栽的,整整齐齐的叶瓣碧绿油亮,几挂起架的豆角也都按了主人的心意,规规矩矩地蔓长着,虽然绿得生意翩然,结得荚果如瀑,却都不曾伸头探脑地越向墙外。

  最能点缀此情此景的是一溜沿墙根摆设的泥盆,大大小小十来个,全栽着一色的菊,那菊花有的鼓着骨朵,有的正洋洋盛开,其中一盆半边花瓣如絮纷披,因它尤为娇媚的姿态曾教我牢记了它的芳名:懒梳妆。

  一团疑云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尹如婵向有洁僻。童年时我与尹卉厮玩,不知多少次来过此地,很清楚记得这院里院外洁净得连灰土也没有,连草芽儿也不生的。如今小院这般风光清幽,假如真的完全隔绝尘俗,假如没有几双外来的手为此张罗,怎能谋得金菊绿篱相映成趣呢?

  我自然不敢动问,但尹如婵见我驻足,立刻冰释了我的疑团:“我不出门,是多亏了好邻居,日常用度要买什么东西,总是他们相帮,隔墙招呼一声,就办到了,真教人没话说的……”她静幽幽地管自说着,末了,又款款添上一句,“这花也是,全是……人家送的。”

  我又发现,我敲门时,她大概正在廊檐下拣绿豆,一个竹篾团箕里,正撒着满满的绿豆……呵,不不,不是绿豆。

  “是绿豆壳。是卖绿豆芽的德婶代我积的。我想给丁丁重新装个枕头。”她微微一笑。“卉要在家,是最不高兴我忙这些事的,我不忙这些又忙什么?她不晓得小小人困这绿豆壳枕芯的好处,又去火又明目呢!那么个小人儿,就得自个儿住校,吃大苦受大累,整日价累骨头练身腰,就和我小时候……当然,如今当然不能和那时的日脚比,可受累的份儿总是……”  她轻轻叹息着,收起团箕,引我进了屋。

  “我原是不肯的,卉非得接了她去,不去不依。我想想也是,总不能是从小把大的,便拴在手里,耽误她的前途吧?就这,好歹放她走了。走这半年多,我夜夜睡不安生,半夜摸摸床里边,空的,又摸摸,空的,空得我的心也掉落半边了!丁丁打落生就和我一床睡,给我暖了十一年脚哩,那么个小人儿……”她终于忍不住凄楚了。

  “大妈,我这次去江州,时间太短,没来及看丁丁。哎,你让我看看她的照片,都说这孩子生得很俊……”我竭力想拣她高兴的话题。

  “哪里,说说就是了!”她嘴里这么说着,眉梢眼角的皱纹却都展做了菊瓣。忙忙地从柜里搬出个红木小漆匣来,里边满满装着照片。

  除了尹卉的有限几张,差不多全是丁丁的。

  “喏,看看,就这个丑样!”

  “这丑样可了不得!眉眼这么好看,两条腿这么细长,简直就是为跳舞生的嘛!”我真心赞叹。丁丁的长相的确是上一代的优势的综合和发展。外婆和母亲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古典美,在这个女孩身上发展成更加逗人的活泼玲珑,拿北京话说,丁丁这小样儿,绝了!

  “看你把她傲的。”尹如婵终于掩饰不住欣喜之情了,“若是真能练出息了,也就不枉了……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何苦这般牵肠挂肚的?她是去熬前程哩,跟了她娘去岂不比厮守我这老外婆好?呵呵,乳燕离却旧时窠。红楼梦里第一句不也是这么唱的么?应当离却,应当去……你说是么?”

  我兀自惊喜,她竟然和镇上的越剧迷一样,记得这许多唱词!看来,倥偬岁月和那场浩劫并没全部毁灭她的灵性?

  “呀呀,大妈,你真难得,还记得这些?”我立时兴奋起来。“你不晓得,大妈,这些年我在外头,一闲下来时就想听越剧,听早年的笃班那些老调门,真想哩!我还记得过去你唱过的很多唱段,真的,比如什么月朦朦朦月色昏黄,云暗暗暗云罩奴房;

  哦,还有,滴沥沥铜壶漏不尽呀,叮当当铁马响叮当;苦命女越想命越苦呀,断肠人越想越断肠,对不对?”

  尹如婵一听,圆起眼,圆起嘴,不住地“哦哦”着,那神情,比刚才我进门时还要惊异。

  我受了鼓舞,越发的要发一通少年狂了:“哎,大妈,还有,我最喜欢这两段了,你听听,干脆,我唱给你听听:‘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哎,还有,还有这一段:‘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哎,完了完了,对不对?”我猫哼狗叫地学了一遍,自己就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大妈,说呀,我唱得对不对?是不是那个味道?”

  “真亏你,孩子,真亏你,你倒都记得!”尹如婵竟又两眼湿濛濛起来,不住地用颤颤的手摸着我的手,“哦,你要喜欢,我这里倒有本东西,你……你先看看,我拿给你看看……”她说着,下了很大决心似地立起身来,第二次打开那个红木漆盒摸索着——原来这盒子有个夹层。

  她撬开夹板,终于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两手抖抖地递了过来。

  哦,一本毛边纸订的薄册,那样式,那纸页,把它的年代表露无遗。封页上,是一行工整的毛笔字:兰桂舞台尹如婵唱词选段。另一行更小的字注在下方:成某恭录,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初九。

  “哎,那是……成先生,他早年间听戏时记的。”

  成先生?哦,成校长,成亦初……我也终于想起。

  我翻开来。果然,尹如婵早年演的那些戏,那些最动人心弦的唱段,都字字不漏地记在上边,记得最周全的,便是那曲《泪洒相思地》。

  我听说过,过去游村走乡的“的笃班”,大多没有脚本,唱的多是“提纲戏”,由教唱的师傅说个大概情节,演员掌握了那套路数,上去便能唱。有脚本并能严格按脚本唱的,便是很了不得的。成亦初的“恭录”,当然出于听众的痴迷,而这个小册子居然躲过了那场虚妄之灾,被尹如婵保留至今!

  我也知道现今有许多整理、改编得很好的越剧剧本,从内容、唱词都臻完美的剧本。可是,这本用发黄的毛边纸订的、用毛笔字录写的册页里,却散发着如今断断没有的那个粗糙而淳厚的“的笃班”味道,那股特殊的醇香味道。我饶有兴味地一页页翻看着,只觉得耳鼓里又隐隐奏起城隍庙小戏台的流云之响和绕梁之声……

  尹如婵见我看得入神,不胜欢喜地说:“孩子,你要喜欢,就留着看,真的,你就拿去!”

  “哎,不不,大妈,这是你的纪念物,我怎好夺人……”我把最后两个唐突的字咽住了。

  “不要紧的,大妈存心给你,你就拿去慢慢看吧!”她欣慰而诚挚地微笑着,“我找张纸头替你包一包!”说着,她又丢下刚拖出的一张报纸,开了柜门,找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很仔细地包了,这才交到我手里,叮咛着,“只是……孩子,你别教旁人过眼呵!”

  我点点头,暗自沉吟:她说的“别教旁人过眼”到底是……是单指这个小册子还是不想暴露那位“恭录”者的名字?也许,更重要的是后者?

  “大妈,你现在一定还能再哼两句吧?”

  “我?唉唉,什么年岁了还能唱?喉咙早就叫糕团塞硬了!也亏你,还能记得这些!”她再三地欣慰无限地说,“若是问卉,她是连半句都唱勿出的。她现在一眼眼也勿喜欢听戏。这次在江州,她也没请你看戏,是不是?来不及?唉唉,我晓得她,来得及她也不会带你看。她自己勿喜欢。平日一开收音机是戏,就说烦死了,烦死了,听这尽耽误功夫!你听听!”

  “哎,大妈,尹卉是忙人,她是没功夫消遣。”

  “卉做工作是尽心。不过,我总觉着,总觉着一个女人家吃这碗饭不是路数……”她渐渐地收敛了笑容,略带忧戚地望着我。

  “如果卉同多数女人一样,教教书,或只同文墨打打交道,我就放心了。”

  “不,大妈,你的尹卉可不是寻常女子,且不说江州,县里、镇上,谁不夸她的名声能耐哩!”

  她微笑不语,若有所思的只是点点头。

  我不远兜远转了,趁热打铁:“大妈,你何不跟了尹卉去呢,一家人分两地,她又忙,你又冷清,你去帮她照管,还能常常见着丁丁,祖孙三人亲亲热热在一块,多好!”

  “好倒是好,只是,只是……”她支吾着,“不知为何,人老了就不想动弹。在乡下住惯了,我也不喜欢江州那热闹地场,买个东西,上楼下楼,人来车挤,多不方便!常言说,龙窠不如狗窟嘛!”

  这是可以想见的推托之词,我不想罢休:“大妈,你是多年没出去,越不动越怕动。其实,要说方便,还数城里。现在江州这么发达,买什么东西不现成?再说你去了,这些跑腿的事,尹卉还会劳动你么?你想清静,单元宿舍门一关,谁也不碍谁。你没听人说么,在城里一幢楼住多年,邻居之间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哩!再说,你一人在这里,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谁来照应?尹卉在外头也不放心……”

  “孩子,你说的都是药石话语,只是,只是……”她依然支吾着,“回头我再仔细忖忖吧,等卉回来,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呀,大妈,给我一个面子吧,我向尹卉打了保票,说我来说服你,你一定答应的!”

  “哎哎,是这样呀,是么?”她欢欣而感激地朝我笑笑,“好的,好的,我一定再忖忖,再忖忖……”

  我很清楚:问题的症结是在如何使她有勇气迈出门槛那一步,这是她的沉疴,她胸臆中多年的“病灶”,要医治它,一点寻常的药物是不起作用的。

  “大妈,你不晓得,尹卉整日忙得马不停蹄,她家里……”我下了狠心,把尹卉的“窝”稍加渲染地描述了一番。

  “呵,呵,这孩子!”她失神地自语着,“她可从来不跟我说这些的,从来不肯说……”

  “大妈,你晓得么,尹卉这次回来,要给你做六十大寿呢,她说,要请请东邻西舍,给你热热闹闹地做一场!”

  她长长“哦”了一声,眼睛猛地一亮:“卉是跟你这样说的么?呵呵,也不晓得她为何挑着了这根筋,年初,她就来信提过这事,我当时没回音。再说,那日脚也早哩,我是想,弄这排场,人家不会讲说么?”她热切切地盯着我,“如今这样做,使得么?”

  “我看使得。尹卉给你做寿,是家庭庆典,又不牵劳旁人,又不是动用公款请客,做儿女的对父母尽尽这点孝心,应该嘛!”

  “那我就……”她呵呵一笑,神情越发地欢欣起来,“说来也是,我活这六十年,还从没过过生日哩!”

  “那就更该好好庆祝庆祝了。大妈,你辛苦劳碌几十年,尹卉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那时候,亲朋好友来聚聚,该请的都请请,欢喜的就不止是你一人呐!多少年你都……”我差点又失言,笨拙的舌头连忙拐弯,“多少年你都盼着借个机会谢谢乡亲邻里的心意,不是么?”

  “好孩子,你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她由衷地叹息一声,眼眶里立时闪起亮亮的泪花,“能借这桌寿酒了了这片心,日后我闭眼也不牵挂什么了!”

  我恍然大悟!她早就在盼着这么一天,她对这样一个日子,早就期待已久了。

  “我想了,这场事既要办,总得把……哦,我们在此地虽然没有三亲四戚,左邻右舍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总得不缺不漏的都叫齐了才是,你说对么?”

  “那当然,当然,到时候请谁叫谁,你跟尹卉说就是了。”

  “我想了,如今办事是不容易,摆酒请客,别说是大场面,那怕只办个三五桌,这鸡鸭鱼肉,点心蔬菜,买的洗的蒸的煮的,不早早请下厨官老司备办,没三两日功夫是忙不过来的,到时候,人家不带随手礼还好,若按老规矩一带,又麻烦了,你得预备好回礼,东西不在多少,是个情份嘛。以前嘛,每人一封点心两条手帕一双袜子就打发了。如今可不行,枕巾枕套是起码的……

  嘿,我一想这杂七杂八的事,心都乱哩!”

  我一想,也确实麻烦:“哎,大妈,我们这儿老规矩太多,送来送去尽找麻烦。依我说,简化一点,到时候上馆子包两桌一吃,多省心!你放心,尹卉会给办得既体面又省事的。”

  “上馆子?”她显然吃了一惊,“那样一来,省心是省心,不过……”她沉吟着,“那总还是在家摆席,心意重哩,你说是不是?嘿,你别听我刚才瞎咕咕,事情既要做,该麻烦就得麻烦。有些事,我也备办下了……”她说着,又忙忙地起身开了那板柜门,“你看,我怕到时候回不出礼,就把些散碎东西,该做的做,该买的买,预先弄了一些呢。东西不贵重,总是我亲手做的,邻里街坊也一向都喜欢呢!”

  果然,那板柜里整整齐齐叠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枕套枕巾,少说也有两打。

  我不由心里热热的,更体会到她心里热着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说实在的,怎么回礼,在家办还是上馆子,都无关紧要。我直奔主题:“好呀,大妈,这场寿酒高高兴兴一喝,你就跟尹卉安安泰泰地上江州去安享晚年好了,你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愿你金口玉言!”她虔诚地轻叹一声,“果能如此,我也就去一趟吧,住不了长,先住个一年半载也无妨嘛,你说是不是?”

  我惊喜已极:这下可撞对了锁。原先的症结将从此烟消云散!

  “好孩子,说到要请的人……”她闪着眼珠忽然又问我,“不知尹卉同你说过没有,她打算都请谁?她预备要请哪些人?”

  “没有,她没有说这些。”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看重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看这没有什么,大妈请谁不请谁,都在你一句话嘛,你只管跟尹卉说就是了。”

  “不不,我,我是说,有,有些事……”她欲言又止,微颤的两手翻来覆去摸着那揩得能照出人影的桌板,好像在竭力使自己镇静,“哦,你晓得,卉这孩子,说细心也细心,说粗心也粗心,我,我是说,她可别忘了……唔,这近便的左邻右舍,她想得到,我,我是说,她可别忘了漏了谁,忘了什么紧,紧要的人……嗯,孩子,你的行止识见都在卉之上,大妈先说给你听听,到时候,你来提醒提醒她……”

  我总算有点明白了:“哎,你说吧,大妈,应该莫忘谁?”

  “成,成亦初,成先生!……”她极其庄肃地吐出这几个字,脸腮竟涨涌起一片漫红,“你晓得,成先生这些年没少帮过我,尽管他自己也……”她哽咽起来,忽然间,两行清泪如注。

  我心头怦然,连忙点头:“你放心,大妈我会跟尹卉说的。”

  她立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脸颊泪痕尚在,一缕惬心的笑容已浮在她的嘴角。我觉得,她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

  “那就多劳你,多劳你费心了!”她仍用那温柔雅澹的目光望着我,忽又提议道,“你不是顶喜欢听越剧么?我这儿有红楼梦的唱带,是卉叫给买的,我给你放,我这就给你放……”

  我坐的时候实在不短了,但又怎能违拂她的盛情?

  她一摆弄好机子,便又悄然退去了。

  一曲幽怨的伴唱如泣如诉:

  “万两黄金容易得,

  人间知己最难求,

  背地偷闻知心话,

  但愿知心到白头……”

  是特意安排还是纯出偶然?为什么偏是这一段?

  好一个尹如婵!……

  我正痴想着,忽觉清香薰鼻。一扭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底月”,颠洋洋地端在我面前。

  

  一封套印得极为精美的请柬飞到了我手上。

  到底是尹卉,竟能如此讲究!

  并非我少见多怪,因为诸如此类的请柬,多是公家单位邀你出席什么重大庆祝活动或节日茶话会之类才动用的,私人便宴很少有这等隆重的套路。

  这在长塘镇,恐怕更罕见。长塘镇这些年在人情往来上越来越讲排场,形式复古,规格升级。比如迎娶发丧,以前只用笙箫管笛一班响器,或喜或哀,即可尽情。如今呢,却要加上铜鼓铜号,中西乐队齐头进,《喜洋洋》、《步步高》,加上《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雄壮威武,声响能震动十里方圆;再如摆酒请客,更是财力和人际关系的大展览,摆到三五十桌、请个三日三夜的不算稀罕;送礼回礼,糖果点心毛巾袜子早就被嫌弃,枕套帐帘,绸子被面羊毛毯也稀松寻常,腻了烦了,干脆,送钱!聪明人的这一招最省事也最可人意。陪嫁送周则是无论如何也要尽量摆阔气的。陪嫁有陪全套软硬货的:硬货指全套家具,四十八条腿外加十二件红漆桶货;软货指十套八套被褥和所有的床上用品,时髦的还要加件家用电器;送周送个一二百元是很薄气的,没听说么,双塘镇一个渔民给他周岁外孙买的就是一辆雅马哈。

  是的,有了钱发了财的人户尽可以比赛,人情价码随势涨落,谁能管得了谁?

  不过,我们长塘镇人在这上头花样再翻新,档次再升格,毕竟还都是乡下土财主的行止和识见。比如说有一对青年为拍一张“洋式”结婚照,特地乘轮船跑了一趟江州,新郎自然是西装革履,这不打紧;新娘是白花披纱,白纱礼服,这可了不得,这不是戴孝么?咒人死么?首先两家老人沸反盈天,闹得差点将婚事告吹;还有呢,据说附近乡下又时兴起用花轿迎娶,因看热闹的太多,挤得新娘都窒息过去;也有人搞“结鬼亲”、“指腹婚”这些把戏;据说渔区一些渔民出海又要先去烧香、祭龙王;据说有条渔船钓到了一条长约两丈余、重达七十斤的带鱼,一看是条有“胡须”的“鱼王”,一船人齐齐跪上磕头祷告后,立刻将“鱼王”放生了……

  所以说,我们长塘镇的民风民俗是既可爱有趣又稀奇古怪的,这些年也渐渐“洋”起来,洋得也不慢,但一切都是很有尺度很讲分寸的。

  所以,尹卉这封十分洋派的请柬一到我手上时,就连我的几个见识不算少的弟妹也圆睁眼睛,啧啧了半天。

  我欣赏尹卉这巧雅的做法,小小一张请柬,带来的是现代化的气息,摒绝的将是罗罗唆唆的俗套呢!

  看来,寿宴地点是定在馆子里的,请柬上写着:在醉月楼桂香厅杯水候光。

  看来,她已说通了母亲。

  醉月楼是何等处所?听弟妹们描述,它如今在长塘镇的名声地位,宛似“长城饭店”或“香山饭店”在北京。虽然此说不无夸大,但要论饭菜质量风味,夸它不逊北京的全聚德,天津的狗不理,却是不为过的。

  醉月楼是新营造的,合并了镇上原来两家最好的饭馆和三家饮食商店,昂昂然拔地四层,门面虽然不很大,但装璜非凡。

  “小心一进去晃得你睁不开眼。”妹妹警告着,“开张那日,不晓得有多少乡下人撞头闹笑话,既走不来那旋转门,又乱碰那茶色镜,还说每根廊柱里头都有十八道机关……”

  楼是新造的,厨官爷却是老牌的,集精荟萃,会做“龙王宴”的水法老司和会捏玻璃馄饨八仙饺的阿棠老司,自然全都请在里头掌勺。说起他们的手艺,嘿,都说是乾隆皇帝游江南早了二百年,否则,这几位厨官爷准要被一道御旨请进御膳房的。

  有此享口福的机会我却犯了难:我刚与扁担屿联系好要去他们那里采访,如不及时赶去岂不让人家白等?可是尹卉这等盛情又怎能推却?

  “当然去醉月楼!”妹妹替我作出抉择,“扁担屿晚一天半天去不要紧,我替你去打电话说一声。”

  我释然于心,兴冲冲拔步往醉月楼去时,只想着女经理办事的痛快干练,瞧,回来才几天,什么都停当了。

  那日与她一碰面,我自然把去看她母亲的情形说了一遍,笑逐颜开的女经理立即把可爱的玉臂环在我脖颈上,说了句蜜冬甜的话:

  “若不是怕碰你一脸唇膏,我真想吻你十八下!”

  受宠若惊之余,我当真暗暗一惊:她没有涂口红嘛!仔细一盯,哎,有一点,大概,那叫本色唇膏?(请天下淑女们饶恕我这个乡巴佬)那唇膏原来只增加唇的润嫩光泽而不添多少颜色,非常雅致,不像那些过于鲜艳的口红能吓人一跳——以为是刚吃过荔枝瓜或生鹅血什么的。

  没说的,涂这唇膏是好看,她的装扮没有不好看的,尹卉嘛!

  我来不及全面欣赏她的装饰,便郑重提出了她母亲最关注的问题:请人时别忘了邀请那位曾经是小学校长的成先生。

  “呵呵,他呀,成……他叫成什么来着?”

  “成校长成亦初呀!”我十分惊讶她何以比我还健忘。

  “哎,对对对,到时候不忘他就是了。嘿,你看我母亲这曲里拐弯的肚肠,还非得让你转告我不成,这有多了不起的事?她自己同我一说不就行了?”

  “不不,尹卉,有,有些事……”我费劲地斟字酌句,立刻感到自己语言的贫乏。不,也许,这恰恰是语言难以表达的?我踌躇良久,竭力表达得语重心长,“尹卉,你母亲苦涩一世,她把这场寿宴看作是尽品甘甜的庆典,她热切切等待这一天,主要还不是为自己庆祝,而是要投桃报李:寄托自己的许多心思。你,你可要……理解呀!”

  她狐疑地看着我,笑笑,轻轻拍我一掌:“看你,又来这股酸劲了……好,我尽心就是了。”

  她的确不背诺。瞧,连用请柬这一招都想周全了。

  也许,我真是像她说的有点酸迂劲。我总觉得这薄薄一个纸摺,隆情非比寻常。不信你看吧,当这封请柬被她母亲所念叨过的张家太公、司老奶奶、长人阿叔、德婶、云嫂、老七哥诸人拿在手里时,一定被赋于荣光非凡的标记,日后,他们准会像珍藏祖传秘方似地藏起这份金光闪亮的纸摺的。

  我不由地也想起了成亦初。哦,这位差点在我记忆中退隐的老校长……看来,尹如婵和他虽非一般观念中的痴男怨女,但他们中间一定有点惹意牵魂的联系,不然的话,性情孤傲又很择客的尹如婵,决不会如此动情。我虽没有装备一具心理雷达,但那日我不是确实感应到了她的某些心路历程么?只因他们各自的生活太多坎坷,太多悲苦了,悲苦得令我惶悚,令我震颤,令我觉得若是存心潜探他们之间的秘密,都会是一种轻薄的冒犯和亵渎。

  是的,这些事是不宜细探也无须细探的,我只要想想这两位老人今天坐席时无法言喻的欣慰感就行了。于是,我一路走着时,成亦初老先生那张有一部“山姆大叔”的尖胡子的笑脸,尹如婵在三十年前的窈窕体貌,又不断交替浮现在我脑海里。

  而尹卉,哦,今天这场喜宴的主办人尹卉,将又会以什么风雅奇俏姿态出现在宾客面前呢?我猜测着。

  说真的,我不能不钦佩这位飘然荣归的女英豪,短短几天,她给长塘镇带来的热风一点不亚于三十五年前她母亲引起的轰动。

  早晨去菜场,你至少会听见不止三五处的人们在相告:晓得么,晓得么,尹如婵的女公子回来了!她在江州码头上轮船,是外国人给她提的皮箱!

  中午上街市,你至少会碰到不止三两个商店的经理在怂恿他的女部下们:“女同志好说话,快去问问尹老板,快去向她打听打听,他们那儿最近都有什么新路数哇?”

  傍晚到河埠头,一群洗衣裳的女人更像喜鹊闹巢,尹卉的发型、帽子,尹卉的衣裳、鞋子,尹卉的阳伞、提包,都成了她们议论不休、羡叹不已的话题;更精能的,连尹卉那双长统丝袜是什么牌子、乳色高跟鞋是细羊皮还是麂皮的都打听出来了;连尹卉回来第一日左手中指带了个金戒指,第二日又换到无名指上都注意到了。诸如此类的发现是多不胜多,讲不胜讲,讲着感叹着时,便会随时加上几句包含无穷意思的“哎哟哟”……

  光这样讲讲自然没多大意思,特别机灵的姑娘们立即行动,马上就按尹卉的扮式来改造自己了。于是,在尹卉到达长塘镇的第二日,镇百货公司的那两匹仿蜡染印花布很快地你六尺我六尺地一抢而空,原来摆了许多时日都无人问津,可尹卉穿的那件用类似布料做的云头琵琶襟小袄,多漂亮高雅,高雅得简直像印在挂历上的潘虹!这怎能不叫人心痒得要命?

  与此同时,小镇仅有的一家汽烫理发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尽管设备和手艺都要略差一点,但是,样板就在眼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这“小卷”发型就是好看,特别是矮墩墩的胖姑娘,一把头发卷弄成这模样,就觉得像穿了旗人的木底高屐一般,对拔高身材简直有绝妙的效果。

  男人们自然含蓄得多,决不像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总是对琐屑小事兴奋不已,他们感兴趣的是大事,是关系事业成败的大事,尹卉在这方面当然是个“佳能”信息库。于是,那些在这这那那的工厂当厂长、在这这那那的公司当经理的男人们,也都一脱平日志得意满的模样,彬彬有礼地不约而同不耻下问地向这位来去京港纵横天下的商界女杰请教。所以,尹卉一回长塘镇,她的身前身后就形成了一个“磁场”,她在街头某处一出现,某处就在几分钟内形成小小的包围圈。

  尹卉对此场面,当然已司空见惯,看她那含笑自若、挥洒自如的举止风度,我不由不佩服她这种简直是与生俱来的应酬本领。如果说她母亲当年的本领只是善于表演了也许自己并没经历过的感情的话,那么,尹卉则是更加到家地随时掩饰或夸张地表露自己的真正感情。所以,在她应付周旋时稍稍流露的自满和矜持都未令我有什么反感,怪,我原来对骄矜作态的人是非常嫌厌的。如果说那几天一路同行时她的谈吐肆应和谈判本领只教我惊讶咋舌的话,那么现在,我是真倾倒了,倾心的结果便会生出荒唐念头:假如我是男人,我也很难不对她想入非非……

  嗨,瞧,她又亭亭玉立在我面前,端丽曼妙得一如中秋的月!

  今天,她简直是太动人了。乌如鸦羽的头发,似经心又非经心地整做过一番,更显得蓬松自然,衬得那像牙色的脸蛋越发有一种成熟女子的生动容光,她好像并未敷脂抹粉,但光鲜滋润的脸颊更教人体会到什么叫淡妆天然,那饱满的有一道可爱唇沟的小嘴不尽娇嗔地微抿着,呵,自然又是“本色唇膏”的加强效果……请上帝饶恕我的颠狂:我真想如她说的那样,在这张小嘴上印上十八个吻!

  她今天的衣饰……哦,我总不能颠狂到想与她“同性恋”吧?我总不能也像河埠头的女人们那样碎嘴吧?简言蔽之,她今天这身衣装的颜色式样,好像又是山口百惠在哪场电影里出现过的,漂亮极了,也合体极了!

  实在是由于迎候在醉月楼门口的尹卉太辉煌了,我竟一点没注意醉月楼是否真如弟妹们介绍的那般富丽堂皇。刚和她招呼了一句,一群宾客同时涌来和她寒暄,我便按她的指引先上了三楼的桂香厅。

  一进去,我便愣了:宾客大多不相识,有几个眼熟的,也是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大概多是镇上咤叱风云的新一代吧?尹如婵念叨过的张家太公、长人阿叔、德婶云嫂他们,一个未见,寿星尹如婵也没有来。

  我知道不用着忙。尹卉还候在楼下门口,说明客人还未到齐。她母亲,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才不会早早在这儿等候的,她一准是在快开宴时,像一位老太君似地被德婶、云嫂她们簇拥而入的。

  我定下心来,开始环顾这被三架金碧辉煌的屏风环围的小厅间。

  五张八仙桌梅花瓣似地散开,把这厅间恰到好处地摆满,这种席面,自然比“品”字形更符合传统规格,也更气派。正面墙下倚放一张长阁几,阁几虽是现在的工艺,但木料、漆色以及曲颈掸瓶式的阁几脚,全是过去大户人家厅堂阁几的款式。阁几两头,红艳艳地燃着一对油烛,墙上贴着一方大寿字,自然是古奥的篆书,古奥得几乎教人认不出是个寿字。如此高明的墨宝,不出自成老先生的手笔还会有谁呢?

  对了,成先生怎么没见?……我正纳闷着,只听得楼道上一片喧笑,哦,又来了几位宾客。

  这几位我更是一个不认得,看模样根本不是本镇的,他们一进来,厅里的气氛又立刻热了三分,伴随上楼的尹卉立即笑嘻嘻地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李副专员,这是王副部长,这是金局长……”

  呀,她怎么又一下子搬请来这么些人物?

  原先就座的人又纷纷起立,争相握手寒暄、让坐让茶如仪……

  我局促起来,与不相识的人共宴是相当尴尬的,打完“今天天气”之类的哈哈又说些什么呢?我有点坐不住了。

  这几位贵宾一上楼,尹卉也不再回楼下候客了,大家又声高声低地争相呼唤容光焕发的女主人。这个点头,那个招呼,几十个人以各种形式表达和女主人的隆情高谊;倒底是尹卉,如蝶之穿丛,如梭子度纬,虽忙得脚不点地,却一丝丝未见汗颜淋淋的狼狈,仍然是气度从容,仍然是仪态万方,忽尔俯身与一位执了她的手的老同志亲亲热热地耳语几句,忽尔又向邻座的某一位年轻人颔首示意,笑容甜柔,话语巧俏,妖媚的凤眼转盼流波,连眼梢的余光都在同时招呼三五个人。

  我也实在眼笨,许久才发觉有好几个精干后生在悄悄帮她招呼;敬烟、点火、斟茶,自觉地承担起熟客为主的责任。

  我自度没这份能耐,坐立不定又渐觉不安。哦,既然开宴尚早,何不下楼去欣赏一下厨官老司的实地操作?几位大师傅都是蛮熟的老乡亲,谅来不会谢绝我在旁边看热闹的。

  大菜间一片喧响,灶头上火光熊熊,双袖高捋白帽歪戴的水法老司等人汗流浃背,忙得正欢。

  阿棠老司正两手开弓地磕鸡蛋,啪啪两下,蛋壳一开一合,蛋清蛋黄分得煞是清白。见我盯得发呆,笑嘻嘻地用脚踢移过来一张高脚凳:“坐吧,要看就看个够!”

  说着,他又用两个指头从围裙口袋里夹出一张菜单来:“喏,这就是今晚尹经理点的一套大菜:福禄寿喜满堂彩,总共二十四道。体面哦?怎么,一样一样给你解说解说?嗯,这四荤四素八个冷碟省了不说吧,单说热菜。第一道是‘笑口开’。嗯,这是我们此地讨彩头的叫法,雅名是‘一捧雪’,也有叫‘冰山雪莲’的。嗯,烧菜嘛,和变戏法差不多,不能说穿,说穿了不过一眼眼花头。你看,这道菜的主料不过是鸡蛋清、菱粉、杨梅粉,你看,先将蛋清狠狠打发了,发得像洗衣粉泡沫,就这样就这样。喏,再准备山楂丝、葡萄干、桔子瓣、什锦果脯、白糖……看,先把这掺了杨梅粉葡萄干白糖的菱粉欠汤滚沸了,再慢慢倒上这发泡的蛋清,你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果然,锅中活脱脱地浮起一朵硕大的雪莲花!

  阿棠老司麻利地将漂着“雪莲”的浆汤倒在一只寸许高的汤碗里,依次在“雪莲”周围撒上桔瓣、果脯、山楂丝,一边絮絮解说:

  “这道菜清甜爽口又开胃,所以叫‘笑口开’。嗯,西餐上菜先上一道汤,为的也是开胃,我们这道开胃菜,你看怎样,不比法式大菜差吧?哈哈……”

  难怪他夸口,这道菜,别说是吃,看着都叫人咽口水!

  “喂,我告诉你,今晚坐席,你得留着点肚子慢慢来,要晓得第二十三道菜是最绝的,我保你就是到上海北京什么大码头也不见得尝过。嗨嗨,价钱好出货难寻,要不是小筱丹桂的女公子来包席,我们还不肯做哩!”

  我赶紧看菜单,第二十三道是:刘海戏金蟾。

  “别卖关子啦,阿棠叔,倒底是什么?”

  阿棠老司朝远远的两只大盆一呶嘴:“喏,你去看吧,料作都在那厢。”

  我认出来了:一只盆里是剔骨脱刺的生鱼肉,另一盆,只见尽是些小小的“尖三角”,却看不出是什么名堂。

  “嗨嗨,给你破谜吧,这是天地间最鲜的活物黄花鱼舌和鸡舌。明白了吗?百条鱼百只鸡都难择出这一盘菜。喏,这生鱼肉先用瓶子敲成极薄极薄的皮子,哎,为何不用杆杖用瓶子敲?当然有讲究。杆杖敲过有木头气,瓶子敲出来不带气味。做菜嘛,奥妙就在这一眼眼花头上,嗯,敲好的皮子包上虾仁馅,掐成指头肚大小的琉璃丸;这发好的鱼舌和鸡舌呢,拌上调料用猛火生炒,再用高汤把它和琉璃丸子一起熘一下就成。嗨嗨,吃时当心,当心把你的舌头也一起吞下去哪!”

  “这么考究!阿棠老司,这五桌酒席下来,该不会买座房子也够了吧?”

  “看你吓的!”阿棠老司哈哈大笑,“本乡本土的,我们能瞎赚自家人的膏血不成?我们醉月楼如今是不挣大铜钱要挣大牌子呢!尹经理包席是头趟生意,我们当然要卖人情,顶多不出这个数!”

  “这么便宜?要在外头,这样的菜,没有上千元不拉倒!”

  “外头是外头,此地是此地,此地为何是长塘镇嘛!……”

  “哎呀,你在这儿消停!叫我找得……”尹卉大喊小叫着闯了进来,一把扯了我就往楼上走。

  “客人都来齐了?”

  “齐了,可我母亲还没来。原先说得好好的,她倒好,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真急人!嗳,你先替我去招呼着,我回家叫她。”

  我往屏风后一张望,果然已座无虚席,可她母亲意中的客人,依然一个未见。

  “慢着,尹卉,这里不要紧,有人替你招呼,我跟你一道去你家。”

  “也好!”

  一到楼外,我就住了脚:“尹卉,你妈说的那些左右邻舍,为什么都没来?你忘了?”

  “哎,没忘。原来我是要请他们的,谁晓得半路杀出程咬金,李副专员一行人恰恰来了这里!一接头,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要来做客,一牵动就一大串,你说我能推三避四地请这个不请那个么?”她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分说着,“当然,有些客是我事先特意邀的,比方果木场的邱主任,科委的王秘书,还有……他们帮过我的大忙,以后我们也还得打交道,我能不借此机会谢谢他们么?嘿,你不晓得如今办事的艰难……哎,你记得么,有年报上揭露过一个投机分子的处世信条: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谁一看不骂他奸诈猖狂?可依我看,他倒是招了大实话,现在许多地方就是这风气,我也没办法超脱!我这样说,但愿你不看臭我就好。有些客人,我哪里心甘乐意请他?有时候硬着头皮也请,硬装笑脸也请,你不是也晓得了这里边的讲究么?什么时候破了这种风气,我举一百双手赞成!……好了,现在没功夫细讲,你也不会听得进我这些分剖的话,我们快走!”

  她穿的是高跟鞋,却仍然清风拂柳般走得飞快,我气喘吁吁才跟上她。

  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不,尹卉,我不是说你绝对不该请这些人,而是……我想,做什么事都应该、应该主题明确。今天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本是为你母亲祝寿,应该按她的意愿,以她选择的客人为主……”

  “刚才不是说了么,突然冒出这么些人,我怎么应付?我不能不掂掂轻重。幸亏我还没把请帖都发出去,要不,就糟了!我估计我们左右邻居那些老头婆婆,他们不会乐意和这些不认得的官员们一起吃喝的,那样多受拘束!所以干脆,我就一个都不邀,这笔人情债留着以后再说。”

  “那么,至少,那位成老先生,你是不该漏了的……”

  “你是说成亦初?”尹卉猛地住了脚步,蹙着眉尖望着我,“你想他会来么?我估计他更不会来,他不会乐意夹到这些人中间的,所以就……”

  “不管他来不来,你应该尽到心呵,你别忘了,那是你母亲再三跟我讲过的。哦,如果你真亲自代你母亲去邀请了他,他怎么会不来?”

  “也许是我估计错了?我真不明白我妈为何对他……都这个年纪的人了,还会有什么浪漫的想头?……”尹卉一愣,轻轻自语着,面孔又恼了似的微微红了。

  我讶然噤口:这就是理直气壮声言赞成“性解放”的尹卉?这就是一心想追求“高层次”精神生活的尹卉?……

  “不,成老先生不会来的,”尹卉随即又固执地摇着头,“不会的,像他这样讲古道的人……嘿,何必……你不晓得,我有我的心思,嗯,实话跟你讲吧,今天,我为母亲安排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她兴奋起来,两眼灼灼地望着我,“我请来的人里头,有一个曾经是我母亲的仇人,你晓不晓得?”

  “仇人?”

  “是的,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大,但他确实坏,教我母亲受那么大的侮辱……嘿,就是文化革命时领头押我母亲游街的那家伙!我一看他现在还人模狗样地当着什么名堂……哦,你别说我心胸狭窄,这种仇,我无法忘!这一回我是故意请他的,他也真有脸,居然像条狗似地一唤就来!大概他是看李副专员什么的都来作我的座上客了,他也赶紧来摇尾巴!嘿,你没看着他刚才朝着我那满脸谄笑,真是没皮没骨,嘿,要论我心中的气,我恨不能啐他一脸!可是不,我得忍住,我不想搞这种没水平的报复。”尹卉咬着嘴皮,急速地转动的眼珠又隐隐现出那种凌厉冷傲的光,“嗯,我现在用这种办法制裁他,将是最高明的。我胸怀大度地把他请了来,等开宴时,我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桌的最下方,让他仰着头,好好看看我母亲今天怎样的喜气洋洋!酒过三巡后,我要端着酒,去和他碰杯,我要说上那么一两句叫他横着吞、竖着咽都咽不下的话,我叫他回去摸着心口窝三天三夜睡不安生,再想想下半世该怎么做人!……嘿,我一想这个特别节目,比什么事情都教我痛快,得意!可我母亲,唉,她太懦弱、固执,老想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呢,我一心想的就是借这个机会,扬眉吐气!”

  “哦,你请这个人,你母亲晓得么?”

  “我跟她探过口风,她很不赞成,说了我一顿不是,还说何必怪罪哪一个人?她说她根本不恨他们……你看,她倒头脑怪开通的,真像报上号召的‘团结起来向前看’呢,我不,我还是想出出这口气……”

  我吁了一口长气。

  她又盯着我:“怎么,你说,我这样做,不对么?”

  我愕然无言。哦,我只觉得自以为很熟悉尹卉,其实,我没真正了解她。

  我隐隐预感到的情况发生了:院里屋里,都不见尹如婵的身影。

  “妈!妈!”尹卉惶急地低声呼唤。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尹卉脸色倏地大变,从卧室到厨房飞梭似地穿了一遍。

  我心头也乱似急鼓,四周察看了一下,才稍稍镇静下来:看迹象,不像发生过什么凶险。

  “你说,我妈她,她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尹卉脸色煞白,那凄然的话音,几乎带着哭腔了,她第一次这样失态。

  我非常奇怪:她这股失魂落魄的神色竟比她神采飞扬时更动我心田。

  “不会,尹卉,我看不会出什么事……”

  “那你说,我妈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这句话提醒了我:“尹卉,你别急,我想,你母亲,她,她说不定去……邻居家了。”

  “邻居家?不,她不会,她去做什么?”尹卉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她自己决不会出去的。”

  “不,一定是,准是!她一准去……”我真想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你母亲一准去成老先生家了!

  可是,我却不能不噎住话头,尹卉那孤疑而微带恼怒的眼神和刚才的话语,都使我没有勇气吐出口。

  真是菩萨显灵!一片小小的白纸头映入了我的眼帘——板柜旁边的小桌上,那个红木小漆盒压着它,飘飘的像只白蝴蝶。

  卉儿:别找我,我到灵岩寺进香去了。

  母字

  “我妈怎会好端端地想起这种念头?”尹卉茫然发问,一边轻轻顿着足,“我真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呐?……”

  “先别说了,快,我们快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追上……”

  灵岩寺在凤凰山坳,离镇三十余里,要去必走水路。

  我们一气儿奔向东门桥边。

  河埠头静悄悄的,不见一条船,也不见一个人,连河水也静得无波无浪,唯有行将西沉的夕阳,把一河水染得碧血也似的红。

  铁青了脸色的尹卉,瞪着河面,哑然噤口。一股难言之味袭涌我的心头。

  忽然,一阵桨橹之声隐隐传来,我们齐齐地踮脚一望,河汊转弯处,悠然荡过来一条小船,仔细看时,摇船老大是须眉皆白的长人阿叔。

  紧喊慢呼,长人阿叔才手搭凉棚朝我们回望,不管我们怎样跳脚,他依然不言不语地慢腾腾地靠岸系缆。待一切都做停当,又含上那长长的旱烟管后,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了尹卉的问话:

  “没错,你母亲是往灵岩寺去了,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

  说完,他又半闭了眼,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烟,半天,才又慢腾腾地加上一句:

  “是成先生摇的船。”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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